從縣委禮堂回到房間,張小影鬆了一口氣。累是累一點,收獲還是有的。她今天的表現非常得體、大方,她越來越適應這樣的場麵了。隻是劉亞軍今天對這種拋頭露麵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厭惡感。她問他為什麼要如此厭惡,他卻說不清楚。張小影想,可能同她最終穿上了那件湖藍色的製服有關。
“累壞了吧?”張小影問。
“沒事。”他答得很生硬。
一會兒,他們躺到床上。張小影熄了燈。她確實累了。她躺在黑暗中,望著窗外,星光和某種陌生的泥土氣息相互糾纏著從窗口透入,她禁不住深吸了幾口,好像她要把那星光吸入了肺部。她感到肺部有了一絲涼涼的光芒,這光芒和著泥土的氣味在她的身體裏麵擴展,讓她有一種家園的感覺。雖然這氣味對她來說有些陌生,但確實是家園的感覺。想到他們將在這個地方安家落戶,將在此生活一輩子,她有點奇怪。她想,這一切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吧。發生這樣的事,走到這個地方,她可從來沒有想過,現在一切都成了事實。一切就像夢一樣。
一會兒,張小影墜入夢鄉。那縷光芒始終照徹著她的肺部。
4
終於安頓下來了。他們如願住進了一幢平房,當地人把它稱為花房。他們不清楚為什麼叫花房,不過他們喜歡這名字,這名字有一種神仙眷屬般的詩意。花房位於城西邊緣的老街區。這一帶房舍大多是木結構的。街區的北麵緊挨著一片空曠的田野,田野盡頭是一片林子,林子像綠色的被麵覆蓋在遠處的山坡上。老街區的人不多,不過有濃濃的生活氛圍,各家門前曬著衣服、床單、小孩的尿布、女人的紋胸之類,偶爾傳來的孩子的哭聲,更增添了某種生生不息的塵世氣息,但不知為什麼,這種塵世喧嘩最終融入到了清涼的泥土氣息之中。他們住的花房有一個小院子,建築也比那些老房子考究一些。這小院共有三井房子,他們將住在靠西的二井。東邊一井已住著人家。
他們搬進去那天,老遠就看見東邊那一井的煙囪冒著黑煙,但他們一直沒見著住在東屋的人家。西邊的房間政府已替他們粉刷一新,還替他們添置了床鋪等簡單的家具。門上貼著兩個大紅的喜字,喜字一貼,房間熱鬧了不少。劉亞軍因此感到很高興,他想,他們考慮得蠻周到的,還算是有人情味的。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搖著輪椅在院子裏打轉,突然有了主人的感覺。看到劉亞軍臉上的久違的笑,張小影的眼眶濕潤了。劉亞軍眼尖,問:“你怎麼了?”張小影笑了笑,說:“我高興。”劉亞軍粗魯地在張小影的屁股上拍了幾下。因為縣委的一些辦事人員陪在他們身邊,張小影的臉就紅了。
此刻,劉亞軍確實像一個英雄,他坐在院子裏,察看著這個小城,他氣宇軒昂的樣子就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張小影熟悉他這種樣子,這是他最為高興的時候,此刻他裝得嚴肅實際上充滿了孩子氣。她已經很了解他了,她原來以為他很成熟,比別的軍人成熟,那完全是誤解了他,實際上他隻是個喜形於色的孩子。
劉亞軍的目光沿著他腳下的路(不,應該是輪子下的路)向遠處伸展,那是一條石板路,路邊生長著一層青苔,道路在三百米處衝上了一座石橋,然後拐了一個彎,淹沒在高矮不等的民居之中。石橋下流著一泓泉水,泉水撫摸著光滑的鵝卵石。小溪的兩邊是高大的榕樹,它婆娑的枝葉緊挨著,糾纏著,顯得熱情洋溢,很像一對對打架的潑婦或正在偷情的男女。沿溪水向北望去,就會見到一些山峰。劉亞軍想,這是一座小山城,風光不錯,想必也會很安靜。不過對一個坐輪椅的人來說,山城會給他帶來不便。他希望道路不會很陡,自由出入不會有很大問題。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朗讀聲,這朗讀聲裏像是有一根繩子牽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到在一片樹林的盡頭,有幾幢房子,房子在陽光下顯得樸素而明亮。劉亞軍就高叫起來:
“張小影,你看,你的學校在那裏。”
張小影來到他身邊。她已去過那所學校,政府安排她去那所小學教書,她對即將開始的教書生涯充滿期待,她一直夢想成為一個像她父親一樣的好教師。張小影說:
“這裏能看得到那學校呀。”
其實她還想說一句話:以後我上課時,你就能聽得到孩子們的朗誦聲了。因為旁邊有人,她沒說。她覺得這句話比較曖昧。
送走了縣委辦的人,劉亞軍的眼睛好像通了電,亮得出奇,也熱得出奇,他的眼光落在她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那個部位就會有一種像被火燙了似的灼痛感和緊張感。她感到身體的奇妙之處了,她的身體能感應他的一切。這會兒,她走在前麵,但她的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仿佛成了一隻隻眼睛,能“看”到他的一舉一動,能體會他此刻升起的欲念。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上充滿了他的思想。她光滑的背上,她小巧而圓渾的臀部,她的雙臂和雙腿已被他的思想糾纏、占有,她有一種暢快感,同時也有一種等待著什麼的緊張感,她不由得呼吸急促起來。她知道不久他就會伸出他那雙有力的手,把她抱到床上。但她希望這樣的被思想撫摸的時間更長一些。他的思想越來越堅定銳利,越來越有熱力,她甚至想到強暴這個詞。是的,這會兒,他在用思想強暴她。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敞開了,被他的思想打開了。他的思想象是浴室裏氳氤的蒸汽,等待著她去沐浴。她聽到身後花房的大門吱扭一聲關上了,屋子裏頓時黑暗了許多。她努力平靜著自己,可她還是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的手是他思想的末梢,帶著他思想包含的意誌。她被按放在床上。這是他們的家,如果沒有意外的事發生,這將是他們永久居住的地方。當她躺倒在床上時,這種家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就好像家的意義就是房間裏的一張床。現在屋外還是白天,他們如此迫不及待讓她有點害羞,她把頭埋在枕頭上。當他撫摸她的身子時,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內部被一片紅色所浸染,這片紅色還從她的身體裏逸出,充滿了這個黑暗的房間。她感受到一種喜慶的氣氛,她想起“洞房”這個詞語,她突然覺得是今天,而不是在省城,才算是他們結婚的日子,這個房間才是他們的洞房。
這段日子,無論他的心情好或者壞,他十分貪戀這事。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她有點擔心他因此病倒。當然她理解他的貪戀,有一次完事後他說,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感到自己活著,他很謝激她。他說起溫存話來像一位超級情人。她嬌羞地對他說,你真會花言巧語呢,你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這張嘴上了。他說,我能為你做什麼呢,我也隻能說點好聽的了。有一次,她指著他的身體說,這玩意兒會不會用壞?他笑著搖搖頭說,不會。停了會兒,他又說,如果它壞了,我就不想活了,真的。她說,你又說喪氣話了。他的情緒總是這樣,剛剛還很好,說話也很中聽,沒一會兒,會突然崩出煞風景的話,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她覺得他對未來不是很有信心,他的心裏有一個巨大的黑洞,那裏麵裝滿了恐懼。他這種情緒變化把她的心情也弄得很糟,因此他們常常要發生一些衝突。
當她趴在他身上時,她能感受他的興奮。她的耳邊有各種各樣的聲響,無始無終的聲響,紅色的聲響,高亢的令人興奮的聲響,那聲響像一列火車一直在向高處前進,又就像一隻雲雀,向著藍天白雲進發。那聲響漸漸遠去,慢慢成為一個黑點,變得細若遊絲但堅韌無比。最後,那聲響消失,那個黑點從高空墜落了下來,變得越來越龐大。她聽到了自己壓抑的尖叫聲。
她閉著眼睛癱在床上好長時間。一會兒,她睜開了眼,看到他安靜地躺著。她以為他睡著了,後來發現他竟沒有呼吸,她嚇了一跳,猛地坐起來,用手去扒他的眼睛。他嗤地笑了出來。她生氣了,她背朝他躺下,不再理他。
“你以為我死了吧?我死不了。”他得意地說,“我不會放過你的,我會比你更長命。你就等著吧,長長的一輩子的苦等著你呢。”
他又說這樣的話,他總是說這種晦氣話,連這樣高興的時候也這樣說。她的眼淚湧了出來。
他沒有發現她在流淚,他停了會兒,又說:
“也許我閉上眼睛不活過來才好呢,你應該高興才對,那樣你可以解脫了呀,你一定會馬上找到一個好男人的,你可是個名人。”
她再也不想理他了。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有點恨自己,他多次告誡自己不要再說這種喪氣話,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說。他的手帶著負疚伸向她,做出道歉的姿態。她沒有原諒他,猛地踢了他一腳。隻聽得哐當一聲,他被踢下了床。見他跌下床,她的眼淚流得更歡了,她跪在他前麵,把他扶起來。這時,他的臉上露出某種嘲弄中帶著心安理得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了一腳之後,他有理由享受她懺悔式的照顧。每次吵架之後,她會感到某種溫暖人心的東西在他們中間生長,把他們倆緊緊地捆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他們還在睡覺的時候,花房的門被擂響了。他們感到奇怪,誰這麼早來敲門呢?張小影猜測可能是記者。這些記者像蒼蠅那樣無孔不入,令人討厭,他們住在縣委招待所時總是有記者騷擾他們。劉亞軍猜想可能是住在隔壁的那個人——他已打聽過了,隔壁獨居著一個老人。那人在他們搬進來後一直沒露麵。劉亞軍對這個鄰居有點好感,這段日子,全中國人都對他們感興趣,但那人卻對他們一點都不好奇。他喜歡不把他們當回事的人。無論是記者還是鄰居,他們認為都不會有什麼要緊事情,所以他們打算再睡一會兒,不予理睬。
“小張老師,小張老師,你們還睡著嗎?”
又一陣擂門聲過去後,傳來一個熱情的女人的聲音。聽到這聲音,張小影像是被火燙了一下,本能而迅速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快起床,是同事,他們來看我們來了。”同時,她衝著門大叫,“來了來了。等一會噢。”
前天下午,劉亞軍陪張小影去過那所學校。他們到學校時少不了學生列隊歡迎這種千篇一律的場麵。
正是夏天,穿衣起床不算太麻煩,沒一會工夫,劉亞軍就在張小影的幫助下坐在輪椅上了。張小影草草梳了一下頭發,也沒紮起來,就披著一頭長發去開門了。門口站著三個人,一男兩女。兩個女人手中拿著送他們的禮品。其中一個笑容明亮,長得很豐滿,人高馬大的,臉盤大,五官很漂亮,隻是皮膚有點粗糙,她的手中捧著一框風景畫;另一個女人表情嚴肅,但仔細看還是挺有女人味的,特別是她的嘴唇,上翹著,有一種嚴肅掩蓋不了的天真,她的手中拿著一套餐具,是玻璃杯子之類。那男的什麼也沒拿,雙手擦在褲袋上,吹著口哨,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劉亞軍想,他他娘的已不是個小夥子了,應該三十多了吧,卻擺出這麼一副鳥樣,不知他是怎麼為人師表的。
男人的眼光一直不懷好意地注視著張小影,他甚至沒看劉亞軍一眼,就好像這屋子裏隻住著張小影一個人。他跟在兩個女人的身後,臉上呈現一種自作聰明的油滑的笑意。劉亞軍認出這個男人,那天張小影在他們學校做報告時,這個人就站在台下,臉上也是這種表情。那表情仿佛在說,你們就吹牛吧,你們騙這些娃兒們容易,可你們騙不了我。這表情讓劉亞軍渾身不舒服,他敏感意識到這個自作聰明的男人把他和張小影的結合當成一個笑話。劉亞軍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
他們沒有坐下來。那高大的女人在說些人情話,這些話放在哪裏都能派上用場。兩個女人把帶來的東西放到桌子上,說:
“剛組成家庭,這些用得著的。”
張小影表示感謝。
兩個女人似乎對劉亞軍更感興趣,她們目光炯炯,從頭到腳打量著劉亞軍,觀察他的臉,他的身子,他的雙腳,好像劉亞軍是一件稀世國寶。她們打量完劉亞軍後,開始探究房間裏的一切。她們肆無忌憚地東張西望,就好像她們來到了傳說中萬惡的資產階級色情場所,想看看資本家是怎麼荒淫無恥的。當她們參觀他們的房間,賊眼溜溜地打量著他們的床時,劉亞軍突然明白她們的興趣所在了,她們想知道一個健康的女人是怎麼同一個殘疾人生活的,她們對此充滿了好奇、懷疑、困惑。此刻她們一定在想象:躺在這床上的兩具身體是怎麼回事?他們結合嗎?或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或用其它方法?她們想知道他們的最為隱秘的生活,她們是一群可惡的窺探狂。
劉亞軍突然讀懂結婚以來那些察看他們的眼睛的含義了。他一直沒能參透其中的意思,隻是感到不舒服,感到壓抑,感到一種無處藏身的恐慌,現在他明白了,他們其實時刻在懷疑他能不能人道,當然他們不相信他還能人道,因此他們同情張小影,把張小影當成了一個自我犧牲者,一個當代聖母。當他明白這一切,深感傷害。
劉亞軍的眼睛就紅了。他開始討厭這三個人。如果說他們剛進門時,劉亞軍曾用肉感的眼神打量過那兩個女人,對她們還有點好感,現在,他對她倆充滿厭惡。
劉亞軍突然說:“張小影,你下星期上班去,是吧?”
那個高大的女人說:“不急不急,等你們處理好自己的事再上班吧。”
劉亞軍說:“沒事,我們是國家的人,國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女人附和道:“對,對。”
這時,劉亞軍說出一句讓屋子裏的人目瞪口呆的話。劉亞軍說:
“張小影,上班後別忘了領點避孕套來,醫院裏領來的快用完了。”
聽到這話,兩個女人有點驚愕,臉一下就變得通紅。男人的眼神突然渙散了一會,不過他比較冷靜,裝作沒聽到這句話。張小影愣住了,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眼眶中有了一些光亮,她強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劉亞軍為什麼說這話,她感到不可理解。男人是個機靈的人,他裝作沒事一樣和劉亞軍說了幾句,就叫了兩位女教師,告辭了。
客人走後,張小影就發火了,她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劉亞軍好像比她還要氣憤,罵了一通娘後,他說:
“他們他娘的懷疑我幹不了那事。我他娘的真想當著他們的麵幹給他們看。”
他一揚手把他們剛送的玻璃杯子掃落在地。玻璃杯被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