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影感到有點疲勞了。她這幾天確實累了,不但要出席各種活動,還要服侍劉亞軍。到了那裏就好了,他們可以安頓下來過他們的平靜日子了。張小影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幾乎同時劉亞軍也打了一個。他們又相視笑了一下。劉亞軍說:
“我們眯眼休息一會兒吧。”
張小影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劉亞軍伸過手來,在她的臉上摸了一下。她用自己的臉頰磨擦他的手。他的手有點粗糙,這是因為他的手對他來說太過重要,幾乎所有的事情都靠他這雙手解決,包括一些力氣活,他的手臂肌肉都發達得有點兒畸形了,很像青蛙的兩條腿。張小影的心中湧出甜蜜而辛酸的熱流。
一會兒,張小影就睡了過去。睡夢裏沒有聲音,安靜得出奇,就好像這會兒她像一葉躺在水麵的荷葉,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晃。她覺得有一種什麼東西在身體裏滋長。後來她意識到那滋長的是寧靜,寧靜像發酵體一樣在她的身體裏擴散。
當她醒來的時候,四周充滿了嘈雜的市聲。她一時有點不適應,以為自己進入了某個煩躁的夢境之中。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市聲喧嘩才是真正的現實。她看了看窗外,汽車正沿著一條不寬的河流行進,從河麵反射過來的陽光非常刺眼,她一時有點睜不開眼睛。從陽光的角度看,現在應該是下午三四點鍾了。她看了看表,是三點二十分。她回頭看了看劉亞軍,他還睡著。他睡著時眉頭緊鎖,好像在思索國家大事。讓他再睡會兒吧,她想。她看到河的對麵是山巒,山巒在陽光下呈墨綠色。河中有一些鴨子,它們伸長脖子嘎嘎叫著。她喜歡鴨子,過去在老家時,每回見到鴨子,都會忍不住學著叫幾聲。這會兒她也很想學叫幾聲,她看了看司機和那個陸主任,最終忍住了。我如果學鴨叫,他們一定會把我當神經病。我嫁給劉亞軍已經夠神經了,不能再嚇他們了。她獨自得意而會心地笑了一下。公路的下麵有一些廠房,有一支煙囪冒著濃煙,這支煙囪所在廠區的那段河水一片漆黑,她猜那裏可能是一家造紙廠。她的家鄉小城也有一家造紙廠,紙漿發酵的臭氣甚至飄到了離廠足有三公裏的小學,她就是聞著那臭氣長大的。沿著河岸向前望去,一些高低錯落的建築立在一塊平地上,一道城牆隱約可見。
“張小影同誌,我們快到了。”
陸主任驟然發出的聲音嚇了張小影一跳。她本來以為陸主任還睡著,所以沒有一點心理準備。陸主任的身子淹沒在副駕駛室的座位上,他露出的部分一動不動。在張小影醒來的這段時間裏,陸主任沒有動一下。張小影感到很奇怪,這個人醒著卻能一動不動,就好像他變成了窗外的一棵樹。
“你看,標語也貼出來了。”
陸主任一邊指著前方,一邊轉過身子對張小影說。他的眼珠子很黑,那黑色中有一絲快樂的光亮,他顯然對前方出現的標語很滿意,好像他這一趟旅程就是為了看到前方的那兩塊標語。
張小影看清楚了標語。那是歡迎她和劉亞軍到來的標語。標語上的字典雅、莊重,恍若八一電影製片廠的片頭,光芒四射。兩幅標語分別寫著:向張小影同誌學習!向劉亞軍同誌敬禮!歡迎當代英雄張小影、劉亞軍夫婦來我縣落戶!看到這兩幅標語,張小影的臉就紅了。雖然,這段日子她見多了這種標語,但每次見到她依舊會臉紅,心裏還有一種內疚感,就好像這榮譽是她欺騙來的一樣。
快到標語條幅下麵時,陸主任突然鼓起掌來。掌聲在車內叭叭作響。陸主任一邊拍一邊說:
“向張小影同誌學習!向劉亞軍同誌敬禮!”
張小影本想客氣幾句,又覺得如果客氣的話等於自己承認自己是當代英雄了,所以就沒有吭聲,隻看著陸主任一個人表現。這時,張小影通過駕駛室的反光鏡,看到了劉亞軍的臉。劉亞軍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他的臉黑著,那雙銳利的眼睛充滿了不以為然的陰鬱。她連忙轉過頭去,對他笑了笑,說:
“你醒了。”
劉亞軍默不作聲。張小影知道劉亞軍最討厭的就是陸主任這種裝模作樣的官員。
一會兒,他們進了小城。
“你們暫時得在縣委招待所住幾天,縣裏會給你們安排好住房的。”陸主任說,“我們縣委書記剛來的時候也住在縣委招待所裏。”
吉普車開進縣委招待所院子時,一個人高喊一聲“開始”,然後就響起了鑼鼓聲。少先隊員站立在道路的兩旁齊聲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這場景張小影在《新聞簡報》上看過,國家領導人在機場迎接外國貴賓時就是這種排場。張小影在省城也有向她表示歡迎的人群,但這樣的規格還沒有享受過。陸主任已鑽出了吉普車,他像大人物那樣向人群揮手,然後替張小影打開了車門。張小影鑽了出去。她剛站穩,就有一個少先隊員向她敬禮,獻上一束鮮花。張小影覺得自己應有所表示,低下頭親了親少先隊員。少先隊員大概被她親得有點兒異樣,不住地用手擦著自己的小臉。這時,陸主任在張小影耳邊悄聲說:
“是不是叫劉亞軍同誌也出來同大家見見麵?”
張小影點點頭。
那輛輪椅已停在吉普車邊了。張小影打開車門,對劉亞軍說:
“你出來吧,同大家見見麵。”
劉亞軍閉上眼,沒理張小影。張小影又說:
“你怎麼啦?”
“我不想出來。我不想丟這個臉。”
“你以前也碰到過這種場合的呀。”
“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被人抱著上輪椅,那不好看,那樣子就像魚兒到了旱地上,連翻個身都困難。你不覺得這是在丟我的臉?”
張小影知道劉亞軍的脾氣,所以就鑽了出來。她同陸主任說了情況。陸主任嗬嗬笑著,連聲說:
“沒事沒事。”
陸主任站在吉普車前,大聲對群眾說:“當代英雄劉亞軍同誌坐了一天的車,很累了。這樣,今天他就不同大家見麵了。他已是我們縣的人,以後他還要給大家作報告的,大家有機會見到他。”
然後,他笑眯眯地高聲宣布:“歡迎儀式到此結束。”
張小影和劉亞軍在招待所暫住了下來。
3
整整一天,劉亞軍覺得心情鬱悶,他弄不清自己為什麼鬱悶,他們沒有錯,應該說他們安排得挺好,對他和張小影的照顧也很細心,可他總覺得心裏不舒服。近段日子以來,他老是有一種古怪的情緒,這種情緒像黑雲那樣既沉重又輕逸,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心頭令他喘不過氣來,同時又感到身心空空蕩蕩的要飄起來。這兩種感覺代表兩種方向,他被兩種力量牽引著,上上下下,心緒不寧。這讓他心跳氣短,他知道這不是身體的某個器官出了問題,而是來他的情緒出了差錯。
從縣委禮堂出來時,劉亞軍繃著臉,縣委書記同他握手告別時,他也沒能讓自己笑出來。當然,他還是想笑的,並且做了笑的努力——在這種場合人是本能地想笑的。但他沒能笑出來,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擠出一些僵硬的肌肉群。那不能算笑,連哭也算不上,這樣的表情像是懷著刻骨仇恨,給人一種恐怖感,縣委書記臉上的熱情差點凝固了。縣委書記握著劉亞軍的手,把頭迅速轉向一邊,他誇張地搖了幾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劉亞軍的情緒因此更惡劣了,心中甚至湧出對自己的仇恨。
張小影時刻注意著劉亞軍的情緒。她看到劉亞軍的臉黑得像一堵破舊的城牆,很替他擔心。張小影想,也許他這幾天太累了,沒完沒了場麵上的事,確實夠累人的,不要說他,就是我也覺得厭煩,我臉上的笑肌都快麻木了。但沒有辦法的,當地黨政對他們肯定是要有所表示的,誰叫他們是新聞人物呢。這是官員們的政治任務。張小影近來見多了這些場麵,已學會得體地應付了。官員們一般也願意同她多說幾句,而冷落劉亞軍。她覺得造成這個局麵同劉亞軍的態度有關,他太任性太孩子氣了。因為劉亞軍的消極態度,張小影自然就多承擔一些。場麵上的事,總得有人應付著。
不過,剛才的見麵確實讓人不愉快,從頭至尾不愉快。這天,他們在招待所安頓好後,想早點睡覺。坐了一天的車子,確實夠累的,再加上劉亞軍是個病人,他需要早點休息。但這個時候,那個姓陸的主任跑來說,縣委書記要在晚上接見他們。他們都已經洗涮好準備上床了,他們於是又忙亂了一陣。這種事他們也不好拒絕的呀。劉亞軍發牢騷:
“他娘的,到處都是形式主義,也不讓人家安靜一下。”
張小影一邊給他穿衣服一邊勸慰道:“這也是地方政府的一片好心,總算你沒有白白為國家受傷。”
“你以為他們這是為了我?是為了你。”劉亞軍不屑道,“新聞人物可是你,沒有你,他們根本不會想起我,也許這會兒我還呆在軍醫院裏。”
“沒有你,他們哪會對我感興趣。”
劉亞軍就不作聲了,他氣呼呼地穿上衣。門外的陸主任大概等得著急了,他又輕輕地叩了幾下門。張小影回頭說:
“馬上好了。”
張小影穿了一件連衣裙。這件連衣裙是她最喜歡的,白色底子上綴滿了藍色細花,是她為結婚做的唯一的裙子,是劉亞軍動用傷殘撫恤金買的。雖然這件裙子穿在身上略顯寬大,但她已經夠滿意了,她一直夢想自己有一條的確良裙子。她穿好連衣裙後問劉亞軍好不好看。劉亞軍說了一句粗話。張小影說你壞。這個玩笑使他們放鬆下來。張小影知道的,她的體型不算豐滿,但還是比較勻稱的。一會兒,她推著劉亞軍的輪椅,向房間外走去。
剛打開門,正在門外踱步的陸主任就停下來,臉上堆滿笑容,但當她見到張小影,臉上的笑稀釋了,如秋天的樹葉落枝而去,他的眼光裏流露出一絲為難,嘿嘿地傻笑了幾聲,說:
“你們出來了呀。好好。張小影同誌,你這裙子很漂亮。”
“謝謝。”張小影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張小影同誌,我們這裏不比大城市,我的意思是……嗨,怎麼說呢。是這樣,小張同誌,今天是我們縣委書記接見你們,你們也知道,你們的到來是我們縣的光榮,縣委、縣政府都非常重視。省、地的新聞單位都來了,到時候還要拍照,要見報的。我的意思是……”
張小影的臉紅了,她說:“你的意思我懂了,我這就去換衣服。”
張小影像是做了一件虧心事,匆匆進了房間。劉亞軍坐在輪椅上,留在長長的過道裏。劉亞軍突然感到很煩躁,剛才的好心情像一陣風一樣吹走了。他在心裏罵:“真他媽的煩。”他閉上了眼睛,像一隻熟睡的貓一樣陷入輪椅裏。陸主任很想同劉亞軍聊幾句家常,他不時觀察劉亞軍,劉亞軍現在的樣子就像一道鐵門,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陸主任心想,這個殘疾人不好打交道,不過殘疾的人似乎都很難侍候。
一會兒,張小影出來了。她上身穿了件襯衣,下身穿了條黑褲子。劉亞軍睜開眼,看了張小影一眼,他的臉上瞬間布滿了嘲諷。張小影把襯衣下擺塞到褲子裏麵,還係了一條皮帶,那樣子就像一個土八路。他想,這下陸主任該滿意了吧?他們就那樣兒,非得把人弄得麵目可憎才肯罷休,就好像唯此才符合他們的心願。想起幾天以後,報紙上將出現張小影的傻樣,劉亞軍忍不住冷笑起來。
劉亞軍沒想到,陸主任對張小影的裝扮還不滿意。陸主任建議張小影在襯衣外最好穿件製服。劉亞軍惡毒地看了陸主任一眼,陸主任態度嚴肅,一本正經,就好像張小影的穿著關係到這個縣的命運。劉亞軍氣不打一處來,他突然開口道:
“張小影沒有製服。”
陸主任大度地對劉亞軍笑了笑,拍了拍劉亞軍的肩,就像在哄一個小孩。陸主任的這種態度讓劉亞軍更生氣了。陸主任顯然不相信劉亞軍的話,他問張小影:
“你真沒有嗎?”
張小影抱歉地搖了搖頭。
陸主任好像早有準備,他說:“你們等一會,我去向招待所的服務員借一套製服。”
他像一台被遙控了的機器,大腹便便地向樓下跑去。
劉亞軍已不耐煩了,他說:“張小影,你不要穿製服。天那麼熱,穿製服多傻呀。張小影,你如果穿上製服,我就不去了,讓他們等著好了,管他是縣委書記還是省長。”
張小影說:“他們小地方人,就這個樣子。他也是為我們好。”
“你想想,穿上別人的衣服拍照,多傻呀。”劉亞軍見張小影態度猶豫,又說,“我不是說著玩的,你如果穿製服,我就不去。”
一會兒,陸主任拿著一件湖藍色的製服回來了。陸主任說:
“小張同誌,你穿這件製服一定很有風采。”
張小影笑著接過製服,但她沒有穿上它。她摸了摸劉亞軍的短發,推著輪椅往外走。劉亞軍表情悲壯,好像他這會兒是去赴刑。
接見還算順利。劉亞軍雖然心裏不開心,不過整個過程也沒出亂子。當然也沒有人注意他,他們都圍著張小影說話。縣委書記非常年輕,但態度像個長者,和藹、誠懇,她問張小影有什麼要求。張小影別的沒提,隻提了一下住房問題。她說,他們希望有一套清靜一點的平房,這樣劉亞軍出入方便一些。她還補充說平房舊一點也沒有關係。縣委書記當即表態,這事馬上就會辦好,要他們放心。後來,他們還談起了劉亞軍的傷病。縣委書記問張小影,他們的生活還方便嗎?要不要保母?張小影說不需要,他們自己都會解決的。張小影還說了這段日子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一個想法,她覺得劉亞軍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她相信他一定能站起來。她說這些話時,發現縣委書記臉上掛著略微驚愕的表情,她知道縣委書記根本不相信劉亞軍還能治愈。不過她理解他的看法。張小影對自己說,我要是沒同他過日子,我也會像他們一樣,不相信劉亞軍能站起來,但我現在不這樣想了,我相信他一定能治愈的。縣委書記沒有讓那驚愕表情停留多久,那張紅通通的大臉上瞬即布滿了笑臉,他說,對啊,科學越來越發達了,什麼病都是可以治好的。張小影態度謙卑地虔誠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