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攝影機下的婚禮(3 / 3)

老頭說話時臉上掛著痛苦和甜蜜交雜的表情。年輕軍官明白老頭把女兒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年輕軍官想,如果我是他的話,我大概也會這麼激動吧?但他不能對老頭表露同情,他隻能用報上的語言讚揚他培養了一個品德高尚的好女兒。

張青鬆說:“我寧願她是一個無賴也不願看到她嫁給他,這會毀了她一輩子的。都是我,是我慣壞了她。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啊。”

年輕軍官說:“你是不是說她吃不了苦?”

張青鬆說:“她吃得了苦,問題就在這兒。這孩子忍耐力驚人地好,即使吃了苦她也不會吭一聲的。如果她吃不了苦,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她還可能從那個殘疾人身邊逃走,可她是個死心眼,無論什麼事她都會默默承受,你根本拿她沒辦法。所以,組織上應該勸勸我女兒,勸勸那個軍人,給他們施加一點壓力。他們根本就不應該在一起嘛。你們一定要出麵啊,我求你們了。”

軍官的臉上出現為難的神色,他說:“他們這是自由戀愛,我們不可能幹涉啊,那是違反婚姻法的啊。”

張青鬆說:“如果你們不肯出麵的話,那我就不走了,直到解決這個問題為止。”

但張青鬆顯然做不到這一點。就在他到部隊後的第三天,他所在小城的縣委副書記和教委主任也來到了省城。他們是接到部隊的電話後趕來的。他們見到張青鬆,當即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頓,講他不顧全大局,自私自利,講他幹涉婚戀自由,破壞軍民魚水情,等等。說得張青鬆呼天喊地,號啕大哭。當天,縣委副書記和教委主任把張青鬆帶回了家鄉。

4

這段日子以來,張小影處在一種麻木和茫然的狀態之中,圍繞著她和劉亞軍的愛情而發生的一係列事讓她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一切完全超乎她的預料和想象,好像她和劉亞軍的故事有著自己的生命,完全脫離了她的控製。她想,現在有關她的故事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美麗的氣泡了,她甚至擔心這個氣泡因吹得太大而破碎。那個出現在各大媒體上的自己令她倍感陌生,她常常懷疑他們不是在寫她,而是在寫另一個與她無關的人。更讓她驚奇的是竟會有那麼多人來關心她,這些人包括全國各地的普通百姓,衛戍邊疆的官兵,學生(有很大一部分是小學生),機關幹部,甚至還有正在受監的犯人,他們通過各種方式表達了對她的敬意。更有來自地方政府首長的關心,這些原本離她十分遙遠的大人物接見她時都顯得溫和而慈祥,他們眾口一詞的讚美令她感到非常難為情。

張小影從來沒有覺得她的行為有什麼了不起,她隻不過做了一件簡單的普通不過的事情,也就是說她喜歡上了劉亞軍。沒有別的原因。她跟著她的同學來軍醫院服務時沒有想過會在她身上發生這樣的故事。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的臉上掛著若隱若現的嘲笑,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明亮的眼睛,這眼睛讓她想起她家養著的貓,她曾仔細觀察過貓眼,貓眼就像一口井一樣望不到底,你越往裏看,光芒越強烈,亮得驚心動魄),目光裏有一種看透了一切銳利。這目光讓張小影不舒服。這個人喜歡張小影替他護理。這個人還很挑剔,張小影稍有不周他就要罵人。但張小影沒有生氣,她覺得英雄發點脾氣正常不過。後來他們就熟了。張小影發現這個人在心情好的時候很可愛,像一個大孩子。

有一次,張小影推著劉亞軍的輪椅去醫院外散步。他們行走在無人的小路上。這時,劉亞軍叫張小影停下來,他掛著那種殘忍的笑容說: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憐吧?”

張小影沒想到劉亞軍說這樣的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劉亞軍又說:“我知道你怎麼看我,我很慘是不是?是的,我這輩子算完了。你瞧,我現在這副樣子,生不如死。你瞧我的臉,既年輕又英俊——很多人這麼讚揚我,可我卻廢了,我這條腿就像鐵一樣冷,鐵一樣硬,你就是拿刀砍我,我也不會有感覺。可我還沒經過事呢,我沒有生活過啊。我沒談過戀愛,甚至連姑娘的手都沒有摸過,也許這一輩子都摸不到姑娘的手了。”

張小影的臉紅了,她也沒有戀愛過,隻要一講這方麵的事她就要臉紅。她說:

“你太悲觀了,會有好姑娘愛上你的,你可是個英雄。”

劉亞軍一直銳利地看著張小影,看得張小影低下了頭。劉亞軍說:

“我有一個願望,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了,算我沒說。我想抱抱你,如果你同意那好歹我這輩子也算抱過女人了。”

張小影的臉紅得比喝醉了酒還厲害。她覺得她沒法拒絕這個人的要求,就答應了。開始的時候,她在他的懷裏有點僵硬。他的擁抱也是小心翼翼的。過了一會兒,他情不自禁地把臉湊過去,去吻她的頭發,呼吸跟著急促起來。後來他哭了,像一個孩子一樣緊緊抱著她,把臉埋在她的胸口痛哭。這時,她完全放鬆了,她不由自主地撫摸他的短發。她的情感(也許是母性)就此被激發出來了,她覺得他很可憐很可憐,就是在那一刻,她發誓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劉亞軍脾氣不好,反複無常,這可能同他殘疾有關。張小影時刻可以感到他的不甘心,感到他身體裏麵那種沒有目標的憤怒。他沒有罵讓他殘疾的敵人,也沒有罵政府,但他身體裏的憤怒卻一直在燃燒。

“不要這樣看著我,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有一天,劉亞軍這樣對她吼叫。她看到他眼裏的烈火。

“你不要以為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不要以為我會愛上你。”他吼道。

她被他說得不知所措,她不知他為什麼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她問:

“你怎麼了,我哪裏錯了嗎?”

“你沒錯,是我錯了。我就是這個樣子,你滾吧。”

她當然不會走的。但他卻搖著輪椅,向她靠近,他推她的身子,他的手勁很大。她感到了這隻手的憤怒,這隻手此刻就像是一隻熊熊燃燒的火把。後來,他哭了,一把抱住她,說:

“不要同情我,你的眼裏總是有憐憫,我受不了。”

她這才知道他發火的原因。開始時,她對他的反複無常感到害怕,不知為什麼,沒多久她就一點也不怕他了。當他莫名其妙地傷害她時,她也會奮起還擊。她從他們的打鬧中,竟然奇怪地體味到一種令人辛酸的幸福感。當他們倆抱頭痛哭時,她體驗到的幸福是如此強烈,這種強烈的幸福感足以補償她付出的一切。這樣的打鬧還讓她有了一種生死相依的感覺,她越來越不把他當成一個病人了。

張小影從未想過她和劉亞軍之間的一些具體問題,也沒想過和劉亞軍組成家庭。她知道她會和他在一起,可沒想得太具體。一想得具體,她的內心就會發慌,就會茫然,她就不去想這件事了。但後來,由於外力的介入,她不得不麵對這事。校方及部隊都希望她在畢業那天和劉亞軍結婚。他們說全國人民需要看到張小影和劉亞軍的故事有一個圓滿的結局,這會鼓舞奮鬥在各條戰線上的人民。他們說婚禮將會通過電視和廣播傳入千家萬戶。一切是勿容置疑的,容不得張小影說是或者不。

父親聽到她將正式結婚的消息後,傳話來說他將從此不認她這個女兒,也不想再見到她,讓她以後不要再踏進家門。這樣的消息無疑是令人悲哀的,也讓她覺得愧疚。父親隻有她一個女兒,最喜歡她,一直對她充滿期待,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是他太傷心了。父親啊,你為什麼不能理解我呢?也許誰也理解不了我,他們的致敬信也許僅僅是把我看成大熊貓一樣的稀有動物,就是我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即使父親做出這樣不近人情的決定,張小影還是希望父母——至少是母親——能夠出席婚禮。母親在電話那頭哭哭啼啼,就好像她的女兒在婚禮後將在地球上消失。張小影也哭哭啼啼的,她請求母親務必叫父親來省城。母親說他不會答應的,現在家裏人都不敢再提張小影,因為父親聽到這個名字就要發火。不過母親答應勸勸父親,母親在電話裏一遍一遍地說,小影,你要拿定主意啊,你要拿定主意啊。婚禮前一天,張小影還作過最後的努力,但母親告訴她,她和父親都不能來。教委主任都到家裏來做過工作,可父親就是不答應參加婚禮,父親因此辭掉了校長一職。說著,母親又泣不成聲。張小影感到自己的心髒突然一陣絞痛。

劉亞軍的父親倒是來了。他從老家來,一臉倦容,想必旅途一定十分勞頓。他幾乎沒和劉亞軍說話,劉亞軍見到父親神色冷漠,好像並不認識他。劉亞軍的父親來到張小影麵前,和張小影握了握手說:

“我把亞軍交給你了。謝謝你。”

張小影不知說什麼。她笑了笑,十分勉強。他發現劉亞軍還是挺像他父親的,但奇怪的是在和劉亞軍相處的這幾個月中,劉亞軍從來沒同她談起過自己的家庭。她隱約感到劉亞軍和家庭之間存在很深的隔閡。

這個由電台和電視台轉播的婚禮由部隊和地方的首長主持。張小影這天雖然打扮得光彩照人(給她化妝的是電視台專業化妝師),但她始終沒有進入角色,就好像今天的新娘不是她,她隻不過是在出席別人的婚禮。她看上去有點魂不守舍。官員們挨個在講話,他們在講話中祝福張小影和劉亞軍白頭到老,幸福美滿,但他們對著攝像機講話和私下裏同張小影交談完全不同,他們的道賀完全像在作報告,讀一個紅頭文件,沒了人情味。張小影因此覺得有點不對味,就好像這婚禮是一場擁軍報告會。張小影思緒飄拂,仿佛遊離於這個婚禮之外,這個為婚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禮堂在她的感覺裏成了一團頭緒紛繁的色彩。

張小影不停地朝禮堂的門口張望。她知道父母不會出現在那裏,但她在最後時刻依舊盼望他們能來。沒有親人的婚禮讓她感到寒冷。在她從小編織的關於婚禮的夢中一定會有父母慈祥的笑臉的,但他們缺席了。他們應該來祝福我的呀,這可是我的終身大事呀。她感到禮堂裏的空氣十分渾濁,她很想出門去透一口氣,那禮堂的門現在成了一個巨大的誘惑,好像從這裏出去就可以上天堂。但她還不能離開現場,她是主角,比劉亞軍還要重要的主角,她將發表有關他們的愛情感言。發言稿卻不是她自己寫的,而是有人替她擬好的。發言稿上麵的句子讓她感到不好意思。如果從那道門出去真的能上天堂,那她會毫不猶豫飛出去。她在讀講稿的時候,講稿上的詞句沒有進入她的腦子,這些詞句從她嘴裏吐出的刹那,遠離了她。她感到這些詞句正從那道門飛出去,也許它們真的上了天堂。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