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攝影機下的婚禮(2 / 3)

附近的學校經常組織女學生來醫院和英雄們聯歡。張小影就是在聯歡時認識劉亞軍的。最初,張小影在那些女同學中間並不起眼。那是一群青春勃發的女孩子,健康飽滿,看到她們,病友們感到生活還是美好的。那次聯歡後有幾個女孩常來醫院服務,她們不但給戰士們做些護理工作,還給他們洗衣服,清理病房。這也是社會風尚,南邊的這次戰爭激發了國人空前的愛國熱情,加上新聞媒體的渲染,年輕女孩的獻身熱情空前澎湃。這種為軍人服務的義舉在戰爭快要結束時頗為盛行。可也沒有盛行多久,這是個思想比以前活躍得多的時代,早些時候的共產主義思想和正在萌芽的個人主義思潮奇怪地混合在一起,注定了女孩子們的熱情不會持續太久的。果然,過了一段日子,來醫院服務的女孩子隻剩下張小影了,而張小影隻對劉亞軍感興趣。她替劉亞軍幹一般女孩子不願幹的事情,她為他倒尿罐,洗內褲,甚至還替他擦身。她第一次替他擦身的時候,他們倆都麵紅耳赤,這可是他們倆第一次碰到異性的身體。同房的病友見此情形,懷著嫉妒的心情知趣地離開了。

病友們中間開始傳說張小影喜歡上了劉亞軍。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有病友當著張小影的麵和劉亞軍開曖昧的玩笑,“劉亞軍你可真有一手……”張小影對此隻是笑笑毫不介意,劉亞軍卻不高興。有一次他們開玩笑時劉亞軍突然發火了,他用頭撞擊他的輪椅以喚起大家的注意,然後罵道,誰他娘的再開這樣的玩笑,老子殺了他。從此後病友們不再多嘴了,既然你不經逗,我們還懶得理你呢。病友們很快發現劉亞軍不再理睬張小影,他甚至不同她說話。後來劉亞軍終於開口了,口氣是斬釘截鐵的,他說,你不要再來醫院了。張小影當即眼淚漣漣,但她沒有走,繼續為劉亞軍護理。病友們都感歎張小影這女孩子太傻。又過了一段日子,劉亞軍罵張小影,他們說得對,你是個愚蠢的女孩,你以為我喜歡你,你去照照鏡子,我怎麼會喜歡你,你這樣是自作多情。劉亞軍罵著罵著,突然哭了起來,他一把抓住張小影的頭發,指著自己的腿說,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這個傻姑娘,你為什麼要這樣?我都是這樣的人了,我這裏這裏沒有一點感覺了,我是個廢人了,你難道沒看見?她們都走了,你也應該早點走人的,你為什麼還要來?說著,劉亞軍已泣不成聲,他的臉上布滿了痛苦和絕望。他用雙手護住了自己的臉。張小影還是沒有離去,站在他身旁,用手按撫他起伏不停的胸膛,直到劉亞軍平靜下來。那天,她還替他洗了那雙早已沒有任何感覺的像木頭一樣冰冷的雙腳。

後來病友們多次見到劉亞軍對著張小影發脾氣,就好像張小影前世欠了他什麼。劉亞軍隻要不高興就要對張小影動粗。有一次,他把張小影為他帶來的書報砸向張小影。他眼中淌著痛苦的淚水,說,你還是滾吧,我配不上你,知不知道?你滾吧,我不想連累你,你這樣是沒好果子吃的,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但不管劉亞軍怎麼對待她,張小影就是不離開他。病友們對劉亞軍的做法很不以為然,認為劉亞軍不該動粗的,劉亞軍不應該把自己的壞心情發泄到張小影身上。後來他們吵架的次數多了,病友們也就麻木了。

病友中有一個家夥平時喜歡舞文弄墨,他根據劉亞軍和張小影的故事寫了一篇歌頌心靈美及無私愛情的報道。誰知這篇報道引來了無數大大小小的記者。記者們見到他們就好像淘金者突然挖到一個金礦。劉亞軍不喜歡他們,見到他們職業性的探究的目光,就會湧出本能的反感,更多的時候是張小影在應付他們。不過,在記者們看來,他們將要寫的報道中張小影是當然的主角。劉亞軍因此對張小影發火的次數多了起來,就好像這些記者的到來全是張小影的錯。即使在記者采訪的時候,劉亞軍也不避嫌,一不順心就要罵張小影。有一次他倆還當著記者的麵打了起來。令病友們吃驚的是這一次張小影竟也還手了。當劉亞軍抓住張小影的頭發時,張小影一邊哭著一邊用手抓劉亞軍的臉,劉亞軍被抓得滿臉是血。那之後,隻要他們一吵架,就要動粗,兩個人都動粗。當然不會有任何一個記者寫到他們打架的事,記者們一無例外地把他們描述成正熱戀著的甜蜜情侶。

劉亞軍和張小影在打打鬧鬧中確實越來越像一對情侶了。在很多時候,他們坐在陽台上,默然相對,看起來就像新聞報道所描述的那樣很有詩情畫意。

這會兒,病友們都集中在劉亞軍病房前。這次,劉亞軍倒是不怎麼激動,雖然他的罵聲像往日那樣響亮,卻並沒動手。他先是粗暴地罵了幾句,然後表情冷酷地說:

“把你的東西都帶走,跟你爹回你的老家去吧,我早已料到這一天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不放的,也不會尋死覓活的。”

張小影一臉固執,她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寧願不做他的女兒也不會離開你。”

劉亞軍罵道:“你他娘的真傻,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傻的了,像你這樣的人將來必定要吃很多苦。你不知道人有多壞,你可得長點心眼兒。”

病友們馬上就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張小影的身體看上去非常單薄,但病友們感到這單薄的身體裏蘊藏著無盡的能量和堅定的意誌。她的樣子表明,即使她爹打死她,她也不會離開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家夥的。

3

軍隊的司令部建在一個湖邊的山嶴裏,三麵環山,正南麵對著一泓湖水。張青鬆是搭乘一輛手撫拖拉機來到這裏的。拖拉機手是住在附近的一個農民。張青鬆在攔這輛拖拉機時注意到這人表情十分嚴厲,好像正在生誰的氣。他擔心這人拒絕載他,但這人把車停了下來,可能是因為心裏並沒有指望什麼,張青鬆一時愣在那兒。拖拉機手按了按喇叭,喇叭聲非常刺耳,張青鬆這才反應過來,迅速爬到車上。拖拉機手一直黑著臉,張青鬆覺得像是欠了他什麼似的,心裏有些不安,但一會兒,張青鬆就不再去理會這個人了。一路上,他和拖拉機手沒說一句話。這很好,張青鬆這會兒不想有人煩他,他的心裏都亂了套,他需要安安靜靜地想事。拖拉機發出單調的悶聲悶氣的馬達聲,速度不快,在張青鬆因為思考而渙散的眼睛裏,道路兩邊的樹林快速地移動著,連結成了一片,像一匹滾動的布匹。下車的時候,張青鬆向那人道謝,但那人還是一副拒人千裏的表情,沒有回音他。張青鬆懷疑那人是一個啞巴。

“我終於到了目的地。”張青鬆看著拖拉機遠去後,在心裏說,“不過我得抓緊時間,得趕緊找到他的領導,我想他們一定會理解一個父親的心情的。他們也是父親,他們應該設身處地為我想想。”

張青鬆整了整衣衫,向那幢大樓走去。

接待張青鬆的是一個年輕的軍官。張青鬆不知道他的官有多大,對他說是否有用。他不喜歡和這樣的年輕人談話,年輕人沒經過事,什麼都不懂,隻會說些官話套話。他可不是來聽他們講官話的,官話他也會講。那年輕軍官在對麵坐了下來。張青鬆對自己說,我不能同他談,我應該同一個做了父親的軍官談,這樣彼此比較容易溝通。張青鬆的嘴下意識地抿緊了。他不打算對眼前的這個人多說什麼。

年輕的軍官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說出那個名字,年輕軍官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前陣子因為新聞媒體的大力渲染,發生在軍醫院的故事已變得家喻戶曉。這樣美好的故事目前是需要的,因為戰爭剛剛結束,政府和軍隊需要安慰犧牲者的家屬和負傷的官兵。這樣的故事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掉的。這個故事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但恐怕以後會加入更多的人為因素。年輕軍官猜到眼前這個一臉皺紋的有著愁苦表情的老頭來這裏的目的,但他斷定老頭的努力不會起任何作用。

年輕軍官試圖和老頭拉家常,老頭一直沒有開口。年輕軍官知道老頭不信任他,也許老頭希望和他們的司令員談談——這是不可能的,這樣的小事不可能讓司令員知道。老頭沉默不語,年輕軍官就自顧自說話,他談起看了報道的感想。軍官誇讚張小影是個可愛的女孩,他在一張報紙上看過她的照片,很秀氣很文靜。那負傷的戰士也很英俊,笑容很燦爛,還有點孩子氣。從他們的合影看他們真是天生一對。軍官一邊說一邊觀察老頭的臉色,軍官注意到自己在說張小影時,老頭的臉上有了複雜的表情。軍官想老頭開口說話,想讓老頭的情感爆發出來,所以他就不停地說張小影的事。他說張小影一定是個聰明的女孩,他聽人說張小影在學校裏成績很好,為人也很好,不愛說話,但特別有主見,同學們有什麼心事都喜歡同她說,同她說放心。軍官還問老頭,張小影在家裏是什麼樣子?上麵還有哥哥姐姐吧?張小影對你是不是很親?軍官發現老頭的眼眶泛紅了。

老頭終於哭了起來。軍官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老頭的肩。他已看出來了,老頭需要發泄,他斷定過不了多久老頭就會開口的。果然,幾分鍾後老頭擦了把淚水,開始說話了。

“她是個傻女孩啊,她從小就是個傻女孩。她不聽我的話呀,我趕到她學校,勸她不要這樣衝動,可這個傻女孩根本不聽我的。我坐在她的寢室裏,她的那幫同學開始還給我倒茶,但見我臉色不對,都溜出了寢室。我知道她們沒有走遠,她們在門外豎著耳朵聽我們談話。我是個教師,我了解這些孩子的行為和心理。可說實話,我不理解我這個小女兒,我養了她二十多年,我越來越搞不懂她心裏麵究竟在想些什麼。她坐在我對麵,低著頭,任我說什麼她都不吭聲,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我弄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笑,我都說得口幹舌燥了,可她還在笑,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她見我滔滔不絕,還替我倒水。我氣不打一處來。我知道這都是我從小慣她的結果,她知道我不會怎麼她,知道我也就發發火,過後就會原諒她。但這回她錯了,我見她根本不把我的苦口婆心當回事,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就站起來給了她一耳光。她一臉驚愕地看著我,臉色變得煞白,那一巴掌留下的紅色手指印痕清晰可辨。我自己也傻掉了,我可從來沒打過她啊。我哭出聲來,我這輩子沒有當著她的麵哭過。我又好言好語勸她,不要衝動,但她不再理我,不論我說什麼,她都低著頭。她的脾氣怎麼會這麼臭!我知道她在心裏抗拒我,這時候我就是說破了嘴也不會起任何作用。”

這段日子以來,張青鬆還沒這麼痛快地說過話,他需要傾訴。

“她的脾氣強啊……”

老頭這會兒已不排斥這個年輕的軍官了。即使心裏麵排斥,他顯然也控製不了自己的傾訴欲望。他繼續說:

“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孩子怎麼這樣傻,學雷鋒也不應該這樣學啊。我是個教育工作者,是一校之長,我當然得天天站在講台上給孩子們講人生大道理,她這個樣子也許是聽了太多道理的緣故。這孩子從小跟在我身邊,特別安靜,我上課的時候,她會坐在角落裏靜靜聽我講課。她那個樣子就像一個天才。她識字早,懂事早,她從小就是我的驕傲。可後來我感到她有點不對頭,她的想法有點與眾不同。給你說個拾金不昧的事。那會兒她讀小學四年級,他們班有一個女同學幾乎每天能拾到一件小東西上交給老師,有時是五分錢,有時是一塊橡皮,因此這位同學總能得到老師的表揚。我女兒很羨慕,她也想天天撿到東西交給老師。她就問那同學是哪裏撿到的。那同學說,隻要你走路時眼睛看地麵,從你的左邊看到右邊,就像工兵掃雷,你就會撿到東西。我女兒傻呀,她真的每天去找,並且專門在那位同學常走的路上找。我們當老師的都知道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她交給老師的其實是家長給她的零用錢。我那孩子傻啊,她不明白,她找了半天當然不會找到什麼,又不甘心,晚上還拿著手電筒去找。那段日子她的臉上有一種狂熱而迷亂的興奮勁兒。我很著急,但我不能不讓她學雷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