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
第二天,嚴格來講是19個小時以後,我準時出現在麵試現場。
“你以為這是一場簡單的麵試嗎?其實你們走進來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場麵試,將要改變你的一生!”
我看著這個戴著眼鏡額頭上有深深皺紋的白麵男人,瞠目結舌。
親愛的,如果你以上帝的視角看著這個世界,你就能發現,我坐在一個影棚裏——如果你仔細觀察,你就可以發現,這個影棚是一個舊的校舍改建的。嗯,沒錯,校舍的新主人打通了一樓和二樓所有的教室,把這個地方改建得像一個倉庫。二樓的殘牆頂上偶爾能見到幾台電腦,是最老式的箱式電腦,積滿灰塵。斑駁牆麵上的巨幅海報上寫著“CCTV城市頻道——有心,就能征服中國”,背景是一幅巨大的中國地圖。
鎂光燈在頭上搖搖欲墜,我很擔心它會忽然撲麵而來砸死我,並且真心奇怪,為什麼不直接找一個倉庫建這個公司。
答案其實很簡單。如果把視線調高,你會發現央視那亮閃閃的“大褲衩”周圍是沒有倉庫的。我麵試的這個地方,坐落於距離中國中央電視台南側500米的紅綠燈左拐路過地鐵站再路過一個地鐵站麵見一個日式料理店再路過一個英國皇家風格小區再進入一個中學在中學院內左拐再右拐去三號教學樓旁側的原保安處。
每個麵試者都會應邀來到中國中央電視台,給麵試方打電話,麵試方會禮貌地告知這個地址。當然,你都走到這裏了,不去見一見豈不可惜。
於是我來了。和我一起趕到的還有另一個女生,是個應屆藝術生。
考官拍拍自己並不很凸起的啤酒肚,看看她,再看看我,推推眼鏡,眼裏冒出精光。
“你們,先把自己的作品交上來吧。”
我遞交了之前刊登過的新聞稿,白麵考官卻並不滿意。
“你不是說,你在寫網絡小說嗎?還簽了約——你要知道,網絡文學呢,相對來說文學性不是很高。什麼紅肚兜紅內褲啊,金融皇帝玩穿越啊,宅男娶了十二妃啊,這些你們認為好的,從我們藝術的眼光來看,是不入大雅之堂的。”
您平時都看這些書嗎?我心裏碎碎念了一下,還是躬身起來,給他調出了我的小破稿子。
“哦?《軍刀六事》?軍事的?你自己寫的?”
“不算軍事,是以軍事為背景的世情小說,”隻得恭敬答了,本能地對貶低文字的人有點兒反感,當然習慣性忍了,“雖然寫在網絡上,但網絡僅僅是載體,這個稿子簽約時候的發展方向是實體書和影視。”
他推推眼鏡,眼角閃爍一絲精光,開始念:“老男人?你一個剛剛畢業的小女孩,怎麼知道什麼是老男人的想法?沒有經曆過怎麼知道?你又沒有參加過戰爭。年輕人,還是踏踏實實寫寫你們小學生吵架啊,初戀啊,初夜啊,這樣的故事。”
那要是按您的說法,全世界都沒有人有資格去寫主角的死。所有的曆史劇和科幻片都甭寫了。腦內吐槽完畢,我握緊了拳頭,深呼吸,保持微笑。
他看了我一會兒,見我沒有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真的很幼稚,略微有點兒失望:“他的骨頭縫兒裏散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骨頭縫裏能散發出美?骨頭縫裏散發出來的隻有骨質增生,知道嗎?”
我謝謝你的股骨頭壞死,強直性側索綜合征和高位截癱,你丫的。我心裏把他罵成了狗,臉上依然掛著微笑著點點頭,依舊不語,一臉祥和,整個人精神分裂一般。
“美得像嘹亮蒼白人生的一道電閃。他讓你相信,美是有殺傷力的。我看到美到如此脫離人間的東西,就本能地想玷汙他,撕裂他,摧毀他。這個故事,關於美。”考官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在“玷汙、撕裂和摧毀”這類黃暴的字眼兒上停留了片刻,眼睛裏精光漸甚。他沉默了片刻,咳了一聲,“挺長的,我回去以後再看吧。”接著蹺起腿抖了抖,對著那藝術係的應屆生妹妹說,“你的作品,帶來了嗎?”
妹子雖然晚我一屆,卻大我一歲,長相很是親切,她拿出她作品的照片,是陶瓷的裝置,以及各種扣子,蠻漂亮,我跟著看了一會兒,考官忽然說,“好,我先看看,你們先給我回答一個問題,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文化?”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問題太大了吧,恐怕一本書也——”
“不難,我讓你們用一句話回答。”
藝術妹思考良久,說:“文化,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是這樣嗎?”
考官搖搖頭:“如果這麼簡單,為什麼還讓你們回答?”
“文化——”我說,“隻有人能生存下去之後,才會談文化。被我們稱為文化的東西,往往隻是一小撮真正衣食無憂的人創造的作品,而真正的文化,應該是一種生存狀態的反映。秧歌,以及地攤文學,都是反映生存狀態的,其實它們也是文化。”
考官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對,不對,你們說得都不對。”
“文化是一個精神符號。”
“生活是先有生,後有活,先活著,之後才能……”
“生活和文化相愛相殺,相輔相成……”
“……其實文化也有可能是生活的先導……”我們兩個七嘴八舌地說,漸漸地我發現每一次我說話,身邊的藝術妹子都會白我一眼,之後以更加虔誠賣力的口吻回答考官先生的問題,就這麼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個小時,我漸漸發覺這次麵試的時間有點兒過長了。最後那考官先生拍了一拍桌子:“統統不對!讓我來告訴你們正確答案吧!”
我們兩人忙轉向考官,聽聽這問題的正確答案。結果他頓了一頓。
“拿筆,拿紙,記下來。來這個地方之前,你們也許不會想到,這個問題以一種簡單的方式就可以解釋。”
“首先你們看一看,為什麼美國人就比我們先進,美國大片在中國賣得很好,中國的片子到了美國,卻賣得不是很好呢?你看啊,開始記,有了人,哎,對了,就有了生活,人們生活好了呢,就想描述生活,這就是文化。美國人呢,美國的文化,比中國的文化更能反映生活。所以呢,美國的文化就好,中國的文化就相對弱一些。而人呢,為什麼人到了40歲,有的混得好,有的混得不好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因為有的人自己的文化比較好,對生活的理解比較對。而另一些人,對生活的理解不對,所以呢,他們就混得不好——記下來了嗎?”
我身邊的藝術妹忽然熱淚盈眶。
“考官,考官您——麵試了這麼多家,我從未遇到過這樣有新意的麵試,我從未,從未——這一次真的是學到了好多東西。”
考官微微一笑,看向我,我一時語塞,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一句,大王英明。他點頭示意了我一會兒,看我毫無反應,隻好繼續說:“你們啊,今天早晨到我這裏來的時候,想的什麼?你們想沒想過,這不是一場普通的麵試,這場麵試,可以改變你們的一生!”
“我真的是,沒有想到!不論您肯不肯收我,能認識您真是太好了!”藝術妹身體前傾,動情地交握手指,滿臉亮晶晶的,激動萬分。
考官讚許地點點頭,慈愛地說:“給你們,我準備了很好的前程,你看啊,你呢,藝術生,我們馬上就要開始興建一個藝術基地,占地麵積是798的三倍,這個,總設計師,都由你來擔當,你想想,一個剛剛畢業的學生,這是求之不得的機會啊。至於你——車厘子小姐,你的文章寫得雖然還是很幼稚,但是,現在你有一個絕好的機會,我們馬上就要拍攝一個關於北京的古都紀錄片,要拍十年,也就是要寫十年,十年啊,你知道這是一個要載入史冊的重要工程,能不能得到這份工作,將決定你未來十年的發展!”
藝術妹止不住地千恩萬謝,反複說如果得到這個建立三個798的機會,一定好好幹。
考官讚賞地點點頭,說:“好,我決定錄用你,下周一你就可以來上班了。”藝術妹緊緊握住他的手:“謝謝,謝謝。”謝了N久,才戀戀不舍地走了。臨走,還回頭看了我一眼,一臉勝利的嘚瑟。
偌大的影棚裏一下子就剩下了我們倆,顯得空曠安靜了很多。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一時無話。
最後他終於說:“其實……其實我還是希望你寫寫生活,寫寫生活還是必要的,我給你留一個作業吧,寫寫你這次麵試的經曆和感受,發到我的郵箱裏。”
我憋著笑:“好的,我會好好構思的。”
我起身,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聲音裏有說不出的無力和疲憊:“你覺得我很可笑,是吧?”
我沒想到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整個人很尷尬:“並沒有啊,您很好。”
“小姑娘,我告訴你,別以為你那點兒小雞賊你的老板看不出來,我當初剛剛出社會的時候,也是和你一樣的。覺得自己非常聰明,騙坐在上麵那個傻子跟玩兒一樣。”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整個人憋著一股義憤填膺。我怔住了,站在門口,一時不知道是回來坐下好,還是站著聽完好。
“你看看,你看看,我當時幹得特別好你知道嗎,我在電視台幹了五年,老領導退休之前,特別特別喜歡我。我不知道你在C集團做得怎麼樣,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有什麼能耐,我隻知道,隻有一年,不是嗎?”
“我……我還有許多事兒是需要和您學習的。”我覺得他的聲音在吼,於是趕緊安撫了他一下。
“你覺得你年輕,你可以大展宏圖,我們都老了,我們都老成了這個樣子,還是一事無成!”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倉庫四周遊走的幾個員工都哆嗦著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三年,就三年,三年以後,你就該被新人嘲笑了,你現在有多狂妄,你到時候就有多後悔。你覺得你自己未來一定是個成功者,不會像我一樣悲哀,沒錯,你想得一點兒都沒錯,因為無數人都是懷揣著你這種想法,幻想啊,幻想,一不注意,就變成了我的這個年紀!”
“先生,我好像沒說什麼吧?”我終於忍無可忍,我決定不再理會這個瘋子,準備摔門出去。
他一聲冷笑:“你什麼都沒說,你寫在臉上的,你的那點兒腹誹,從你進門的那一刻起,就掛在了你的臉上。你一直都覺得我不靠譜,對不對?”
“……理念不同吧。”我終於說。
“我是不靠譜,我隻有這間工作室,但是你,明明生存都難以為繼了,還在挑三揀四,還在保持你那點兒可憐可笑的自尊,更加眼高手低的是你,更加自作聰明的也是你。我這句話一定要說給你,如果你30歲,如果你起碼能有個機會的話,出來創業,不出三天,你想起你現在的自己,就會羞愧得一頭想撞死。”
“我承認我不成熟,可是您為什麼這麼激動?”我歪著頭,仔細端詳他的表情,內心有點兒蒙。
他再次冷笑,表情甚至有點兒惡毒:“我當然激動,你被一個公司踢出了局,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你到底想沒想過你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兒?想都沒想?那你就自信滿滿出來找工作了?”
我突然間瞠目結舌。我一直以為,找個工作就是換個環境,重新開始;我一直以為,換個環境,什麼就都會改變,我馬上就要擁抱我新的人生。
“我告訴你,車厘子同學,你以為你自己表現得很出色?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今天從進門開始,到現在為止,我徹底清楚了你從C集團是怎麼走的,是一直努力努力幹得又快又好,然後突然有一天,稀裏糊塗不知道怎麼著,被人陷害,然後就馬上被掃地出門,連緩和一個月找新工作的時間都沒有?”
我瞬間傻掉:“你……怎麼知道的?”
他又笑了,這次不是冷笑,是近乎歇斯底裏的哈哈大笑:“因為我以前是和你一模一樣的人。別擔心,人生長著呢,這隻是個開始,你不會就這麼被坑一次。如果你學不會好好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到底成個什麼樣子,你記住,這種事情還會再上演一萬次。你滿懷希望對嗎?你覺得你會厲害?看著吧,等你30歲生日那天,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兒!我謝謝您!”我吼了一句,一股怒意從我的頭頂直接蒸發了出去,惹得我整個人都陷入一種躁狂的狀態,我直接摔上倉庫的門,轉身走了出去。外麵的天光亮得刺眼,我整個人陷入了白色,無窮無盡的白色。
原來如此,我似乎高估了自己。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我之前遇到的麵試,明明都不是這樣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是剛才遇到的那個學藝術的妹子。一時間我想趕緊擦掉眼眶裏淤積的眼淚,一時間我又想別擦得太明顯讓她看出來,一時間手忙腳亂,最後尷尬地偏轉了頭。
我確信她看到了一切,她卻若無其事,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問我:“你麵試也通過了吧,什麼時候來上班啊?”
“我,可能不是很合適,繼續找找吧。”我知道她是故意問的,還是實話回答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燦爛起來,完全沒有敵意了,惋惜道:“唉,可惜了,本還想著能和你成為同事呢。”
“嗯,我第一份工作吧,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麵試的是中國移動,卻想不到是一個和中國移動稍有關係的小作坊,最後做了一年,發現自己的經曆並不為外界認可,坐井觀天,工資也低迷得可怕,於是隻能再找。”我希望她明白。
“你呀,果然還是小,工作嘛,打從畢業就要有規劃,你說說,你這次麵試沒有成功,你別怪我說話直哈,雖然我還是學生,但我畢竟虛長你一歲,知道前途是要規劃的——”我看著她,知道無可挽回,走到“出雲”料理店的時候,我們分了手,看著她朝氣蓬勃的背影,自己也想說出關於人生經驗的話,可是想想她,想想考官,想想千萬人以自己在一個地方存活的時間作為考量自己成熟度的標準,我終究還是啞了聲音。
我這才發現路的對麵就是京城裏有名的鬼宅,紫金豪庭。傳聞說,這樓盤的原址上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打那以後,怪事就源源不斷地來了。這是怎樣的女人,又為什麼會死呢?我禁不住開始聯想,思來想去,卻仍舊是無果。
這一路路過了幸福大街,又走了紫金豪庭,我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心中鬱鬱,轉身走入那家“出雲”料理,想討一份清酒來喝。
推門進去,一副日式裝潢,紙燈籠上頭寫著平假名片假名。我開了口,正待說話,一口齙牙穿著女仆裝的服務員卻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見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便笑盈盈地問:“小姐,您……就自己一位呀?”
我頓時便覺得奇怪,最終我還是翻開了菜單,順口問了句:“有什麼推薦的嗎?”
“這壽司有什麼好推薦的,都差不多,”她笑盈盈地說,“要不然您來點刺身,刺身呢,就是生魚片。”
我咧嘴苦笑了一下,這陣子漫長的憋悶一瞬間暴漲。我看了她一會兒,慢慢合攏了菜單:“刺身不是生魚片,生肉切成的薄片統稱刺身,您是工作人員,這點常識是該了解的。給我拿一壺清酒,一份三文魚,不需要您多說話了,快去吧。”我不知道自己最後的表情是憤怒還是嘲諷,希望是嘲諷,好好嘲諷她一會兒,讓她了解自己的勢利和卑微,而我自己又有什麼兩樣呢,僅僅敢跟一個勢利服務員撒潑的我,也是一樣的卑微。
晃晃悠悠走出了店,因為迷糊,我最終還是迷了路,錯過了地鐵站。明明知道錯過了,我還是憋著一股力氣,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為什麼周遭忽然繁華起來,玻璃幕牆在夕陽裏散發著光輝,立交橋盡頭我看見了央視“大褲衩”,金剛“內褲”的光線幾乎閃瞎了我的眼睛。
街角的舊書攤有賣書的,五元錢一本《中國哲學史》、一本《西方哲學史》,翻過來一看,居然是羅素和馮友蘭的版本。迷迷糊糊掏錢買了,又順手拿了一本最近賣得很紅的《饑餓遊戲》,書販子樂開了花,說:“你們年輕人就是有文化,常來啊,常來。”
我最終還是沒告訴他,您盜版的這一攤子書,都是我們文化出版行業生產的。
因為畢竟我也沒告訴他,是盜版書養育了我。家貧沒錢買書的時候,盜版書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糧,是我童年的聖殿。
拿了書,我蹲在馬路牙子上,想哭,又想笑,日本清酒的勁兒真的不小,遠遠飄來熟悉的音樂聲,我沉迷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我的電話響了。結果一接起電話,忽然就清醒了一半。
“來,讓我聽聽今天的傻帽兒事兒。”是伊莎貝拉,她的聲音裏永遠自帶一種妖嬈嬌媚,永遠自帶一種氣定神閑,不像我,做什麼事兒都小心翼翼,做什麼事兒都總是擔心。
“你怎麼知道是傻帽兒的?”我回答。
伊莎貝拉在電話那頭震耳欲聾地笑,我也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笑得有點兒發酸。
“貝拉,我堂堂一位C集團宇宙超級無敵工作狂,怎麼突然就混成這樣了。”
我甚至能感覺到貝拉在電話那頭翻了個白眼:“黛玉妹妹,你還有三家公司沒去呢,能不能別這麼玻璃心。”
“玻璃心你妹,我這不是為了表達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和對考官的悠悠尊重嗎,哈哈哈……”我心虛地轉移話題,對著伊莎貝拉狂笑,伊莎貝拉也狂笑,我心存僥幸地想,幸虧她不是李晝,如果是李晝,李晝一定會苦口婆心地跟我說:“你不要裝模作樣,我知道你很悲傷,你也不要一味悲傷,傻子才悲傷。”
走出去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站立的地方叫幸福大街。
當年網絡上瘋傳過一首靈異陰森的歌曲——《嫁衣》,歌詞淒美,曲調驚悚,我們曾經用它嚇跑過代課的老師。這歌的作者就叫幸福大街。相傳她是個北大才女,《南方周末》的編輯。我曾經指著專輯的名字說,你們看你們看,幸福大街,這組合的名稱,加上嫁衣的氣氛,多麼的黑白交映,多麼的相得益彰。
而此刻,我就蹲踞在幸福大街上,一臉茫然,看車來車往。
原來世界上真有這麼一條幸福大街,原來世界上有這麼多人不夠幸福。
“你哭了?”伊莎貝拉突然意識到什麼,聲音安靜了不少。
“我哭?Areyoukiddingme?我是誰啊,堂堂文化產業一個——一個——”我突然哽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
“哭,哭哭,就知道哭!混賬東西,我可告兒你,周六,世界盡頭,我和姐兒幾個弄了個趴踢,敢不來——我——我咬死你。”
“伊莎貝拉——”
“你這是什麼小動靜兒啊。這幾天心情挺不好的是吧?偶爾也跟姐學學,今朝有酒今朝醉,往死了發泄一天,明天天一亮,就過去了唄,別那麼土氣的鬱悶。”她在電話那頭毫無厘頭地叫囂了半天,聲音忽然溫柔了半度,溫柔到讓人能聽出長年吸煙的沙啞,“乖,有我在,你餓不死。”
最後,我還是又哭又笑了。
7月13日
這座城市裏生存著千千萬萬的怪獸與奇葩,他們平時埋沒在城市的人流裏,與常人無異,然而每到深夜以後黎明之前,他們就會撕去畫皮露出真實的麵目,他們的存在,叫這所城市變得亦真亦幻——我真的不是危言聳聽。
從理論上講,這應該是我在C先生公寓居住的最後一天,明天,我就要麵臨著被掃地出門也沒工作的境遇了。為表慶祝,我特地抵達“世界盡頭”,開始了一夜的狂歡。
其實我也沒搞清楚,在這種節骨眼上,伊莎貝拉哪兒來的閑心做這件事。反正臨近傍晚我抵達“世界盡頭”的時候,內部已經被布置得非常浮誇了。
我來這裏之前,挑了一件純黑色百褶拖地抹胸晚禮服,配了一條埃及風金色蛇形腰帶和同樣風格的三角流蘇項鏈,腳上踩了一雙經典風格的15厘米小羊皮坡跟鞋,手裏還拿著一細小格子風格的金色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