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
柔和的陽光照射在我的眼皮上。視野泛著溫暖的紅色。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睡得特別舒服。
隨後,一陣昏天黑地的劇烈震蕩把我的五髒六腑都要晃出來了,我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被生生拽下了床。
“車厘子!起來!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
我整個人差點兒沒嘔吐起來:“貝拉!你神經病啊!”
伊莎貝拉不由分說,直接拽著我的頭發就往電腦前按,我隨便掃了一眼屏幕,隨後馬上給了自己一拳。
我終於清醒了過來,這是真的,我連著收到了12份麵試offer,18份麵試通知。
影視公司、雜誌、網媒、圖書公司、產業調查公司,之後還有保險公司、保險公司、保險公司和保險公司……
保險公司統統去掉,靠譜的這些橫豎離不開文化圈。顯然我的人比我的房子要走俏得多,大概是因為價格比較低。這也大概要歸功於C集團出來的人工作就是好找,雖然我隻在C集團待了區區一年就被掃地出門。
我忽然開始懷疑,什麼時候我從苦苦找工作的人,變成了自己挑工作的牛掰人了?太不可思議了。
“嘿,”伊莎貝拉賤兮兮地把她漂亮的頭顱靠在我的鍵盤邊上,眼神在我臉上清攏慢撚抹複挑了一圈兒,看得我這個女人都酥了,“在外人眼裏,你還挺人模狗樣的?”
“實力,”我努力保持著嚴肅,繃著臉上下滑滾輪,“實力你知道嗎?”
她捅了我一下,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準備準備吧,別像當初進S集團那樣。”
“S集團沒法準備……”
“我問你,你是再也不想去S集團試試嗎?”
“想是想,但是我一直沒搞清楚,到底哪兒不對。”
你看,兩個人之間總有這種別人不會懂,互相之間又不好提的事情。伊莎貝拉愣了一會兒,決心轉移話題:“你打算先去哪家?”
“這麼多簡曆,你說我先去哪家啊?這感覺,爽!皇上翻綠頭牌子一樣。”
“怎麼著,你還打算選一家品貌端莊、端攆合德的淑女公司啊。等等——”
她突然按住了我的手。
“地產公司?什麼玩意兒。我是個編輯。”
“不對,下麵,下麵那個——”
招聘網絡新聞編輯:中國家電網。
7月9日
決定要去麵試了,可是我沒有麵試的衣服。
用來麵試的衣服都是春冬裝。我曾經大放厥詞,說7月來找工作的都是頂風作案的傻子,現在呢,我就是那個傻子。
好歹從那一櫃子奇葩的衣服裏挑出了一件中世紀複古風的小裙兒,雖然沒什麼大錯兒,可是怎麼看怎麼隨便——罷了,隻剩下幾十塊錢的人沒權利說這個。
麵試準備什麼的倒是用不著,早在進入C集團之前,我就對各種企業麵試了如指掌,長驅直入。不論是300號人競爭的職位,還是碩士博士排隊候著的職位,我從未失敗過。
為此我曾經回母校給孩子們上過課。
其實方法特別簡單,就是看麵試攻略咯。看完之後,如果你全盤照搬,你就輸定了。你要明白,所有人都在看那玩意兒,你照著做了,保證會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毫無生機。除非你真的是在麵試特工之類的職業,要不然,親愛的,看完攻略以後,掩卷沉思一下,怎麼才能在攻略裏說的這一片標準的人裏,做出一些能讓麵試官記住的事。
麵試和工作不一樣,麵試和競標差不多是某種形式的闖關大冒險,在麵試的世界裏,特點比全麵更有優勢。
創新型公司,你穿得爭奇鬥豔一點兒沒關係,大花臂也有人愛,哪怕你是異裝癖或者嘴上有環,嗬嗬,也許那家公司的老板也是一個德行。
傳統產業著裝要相對低調。如果你麵試的還是傳統產業裏的創新事業部,稍微活潑一點就可以了,專業之外,多聊聊奇怪新鮮的東西。那些麵試官終年見的都是螺絲釘,一板一眼的,可以自行想象一下,麵試了七八年,所有的麵試者看上去都像一個人一樣。如果你能給他一點生機盎然的感覺,他一定會有抱著你哭的衝動。
如果你想要一份穩定的工作,說真的,穩定的工作其實競爭壓力反而是最大的,因為人人能做的事情,想去做的人一定是最多的。
這方麵一直是我知識的一個空白區,因為我真的從來沒麵試過事務性工作……非要說的話,這樣的工作,你不妨表達得誠實一些,不要有任何虛頭巴腦的東西。畢竟當一份工作人人都能做的時候,最重要的考察點,就成了這個人是不是老實憨厚、易於管理。要點是打從最開始就適當地誠實拒絕某些事物,畢竟你是工作,而不是隨叫隨到的便利貼孩子,對不對?
對於麵試,我論述了617個字,但這個足夠解決麵試中80%的問題了。憑借這點兒小聰明,我收到了三家跨國公司的offer,最終選擇了競爭最激烈的C集團。去了以後我沒怎麼競爭,依然是秉承著“大家都搶的項目我就靠邊站了,哪兒人少我去哪兒”的原則,成功規避一切頭破血流。我是個懶人,沒什麼學曆,能力這種東西,在北京永遠是天外有天的事情。我有的隻是我的一點小雞賊和小善良。
但是最後,我留下了。
這為我轟轟烈烈的職場第一步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我從麵試到工作滿一年,失敗率為零,我像斯巴達壯士一樣戰無不勝。
現在想來,如果當時失敗幾次就好了。
國家電網的麵試如期而至,我依然還是運籌帷幄。
大廈很是輝煌,我走在裏麵也略微有點兒小緊張,耳畔幻聽起各種輝煌音樂,原來我可以得到這種機會,居然是國家電網,竟然是國家電網。
見了前台的妹子都要笑一笑,以表客氣,我暗地狠狠攥緊拳頭,告訴自己切莫激動焦躁。
前台妹子煞有介事地叫我填表,我是否入黨,父母是否入黨,爺爺奶奶是否入黨;有沒有編輯證,有沒有文秘證,有沒有四六級證;有沒有北京戶口——戶口當然是沒有,於是考官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她是個中年女人,我一直疑心她沒有戴胸罩,白色的衣服罩在她肥膩的身上,卻不知為什麼顯得鬆垮,她動上一動,我差點兒以為自己看到了拉奧孔。
她眯起眼睛看看我,用江蘇味的普通話問:“離家這麼遠,你為什麼來北京?”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其實從未想來北京,也從未想過自己的夢想。那時候,我隻知道C集團厲害,C集團要我,C集團在北京,以及年輕就該去外麵走走。
我看著她,沉默了三秒鍾,腦子裏想的卻是老甄。
我來的那天,老甄說:“你有夢想嗎,我想幫助一些孩子實現夢想,你來吧。”
我說:“沒夢想,我現在想的是能有個地方住,晚上吃好吃的。”
老甄笑了,說:“沒有夢想人生會很無聊,你留在北京,不久之後,你就會發現你的夢想。”
聽起來還挺好玩的,於是我就留下了。
“你好!”中年女人強行把我拉回了現實。
“哦,我一直向往北京,畢竟北京是我國的文化中心。更重要的是,文化產業在北京已經形成了一個產業鏈,並且有結構立體化、資源國際化的趨勢。在C集團的工作過程中,我進一步確定了這一點。”
中年女人努力點頭,似懂非懂,還有點兒溜號。
我看了看她,知道該收線了,就笑眯眯地看了看她:“而且北京的女人都比較優雅嘛。”
中年女人果然笑了,晃了晃她下垂的胸:“那來談談對副主編這個職位的見解吧。”
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表述了五分鍾,她卻一直在搖頭。
“我需要的人,要有總監的智慧、市場經理的敏銳、行政經理的溝通力和主編的細致,能力很重要。雖然這個部門剛剛成立,隻有你副主編一個人,但是你是直接聽命於老板的啊,就相當於是老板的助理啦,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我忍了很久,才重新擺出一個微笑:“嗯,挺好的。”
……她又說了一下我未來的前途有多麼光明,如何如何看好我。這種話,聽多了,就像寒暄。不過禮尚往來還是要有的,我誇了她幾句,盡早聊回正事。
“咱們中國家電網是央企哈,是不是我的檔案……”
“我們是民營。”中年女人篤定地說。
“哦?”
“我們這個中國家電網呢,雖然是屬於民營,但是在家電界是很有名的,作為中國電商前一百強,我們賣的家電都是質優價廉,我們未來和一些大企業合作,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嘛!”
哦,中國,家電,網。敢情是我斷句斷錯了。
我禮貌地笑笑,心平氣和地聽她說我應聘的崗位工資是2500元,點頭,告訴她我考慮考慮。
出了門我就狂笑成狗。一個電話撥給伊莎貝拉,盡情吐槽。
“中國,家電,網?”伊莎貝拉在電話那頭笑得不行,“這語文是魯迅爺爺教的吧,人家那文字功底,你差遠了。”
“雖然我沒有文字功底,但是我有總監的智慧、市場經理的敏銳、行政經理的溝通力和主編的細致啊。”我們兩個女人隔著電話尖酸刻薄起來。如果剛才的中年女子聽到了我們的你來我往,必定會羞憤得胸罩盡斷。
“人生閱曆,絕對是人生閱曆,”貝拉笑得都哽咽了,“以後你就給你孫子講,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位想象力特別豐富的奇女子。”
我對著人潮洶湧的大街,迎風笑成了一個傻子。末了伊莎貝拉突然說了一句:“你那個小白,今天說出差回來了,還裝得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要和我們合租,被我給攆出去了。”
“貝拉,你別不讓啊,小白除了我這裏沒去處!我回去跟你說!”
“車厘子,你要是哪天死了,絕對是死在你的這顆精純琉璃蓮花玻璃豆腐心上。”貝拉壓低了聲音,歎了口氣。
7月10日
我是被一通電話鈴聲吵醒的。
第一縷陽光伴著電話鈴聲的聒噪,照射在我一片狼藉的臥室裏。我踩著僅有的一隻拖鞋,一蹦一跳地跳過枕頭和沙發墊,跳過一地雞毛和杯盤狼藉的桌子,跳過頭發亂七八糟、眼角帶著淚痕、酣睡不止的伊莎貝拉。
我的手撈到電話的前一刻,好像踩到了一個什麼東西,軟軟的,還會呼吸。我嚇得渾身一緊,跳了起來,把拖鞋甩得飛了出去。
緊接著我發現我踩到的是李晝,他和衣而臥,蜷縮得像個嬰兒,睡得很安靜,下一瞬間拖鞋好像被甩到了李晝臉上。他微微睜開眼睛,我第一次發現,李晝的瞳孔顏色淺得可怕,他淡淡看了我一眼,眯起眼睛又睡了過去,瞳孔泛著淡淡的陽光。
是MRC。
消失了多日之後,他又出現了。
“喂。你好,車厘子。第一輪的測試結果出來了,根據幾天的觀察,你的表現為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