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硬不過天台話(1 / 2)

天台話之難懂,可能名列台州各地方言之首(當然,玉環坎門一帶的閩南話同樣難懂),我花了兩年時間終於聽懂了天台官話,但是到天台鄉下去,七十多歲的老孌人(台州方言,老婦人)一開口說的那些土得掉渣的俚語,聽得我又傻眼了。孟子就說過,南方人是“舌之人”,即伯勞鳥,舌指的是說話像鳥叫。我覺得,天台話跟廣東話一樣,完全夠得上“鳥語”的標準。據說,三十多年前的對越自衛反擊戰,越南兵破譯了我方的密電碼,我軍指戰員遂叫兩個天台兵臨時充當報話員,聽得越南人直翻白眼。溫州人說充當報話員的是他們溫州人,因為溫州話難懂。天台人一口咬定報話員是他們天台人,因為天台話不但難懂而且硬實,光憑這硬度,就足以把越南兵嚇得屁滾尿流。

外地人到天台,最先被嚇著的是天台人的嗓音,天台人那洪鍾大呂般的嗓門,總讓人覺得心虛,個別心髒不好的人,聽天台人說話,很有可能變得心律不齊。一方水土養一方的腔調,臨海人講話軟綿綿糯答答,天台人講話硬嗆嗆大咧咧。天台人冷不丁一開口,好像平地一聲響雷,晴天一聲霹靂。天台人說話,不管有理無理,先從氣勢上壓倒對方。天台人以大嗓門居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門亮嗓,聲若洪鍾,講話像吵架,調情像鬥嘴。兩個豪爽的天台人在上海的大酒店吃飯,吃完飯在酒樓裏搶著買單,雙目怒睜,有睥睨一切的氣概,邊上的人看了嚇得要死,以為他們要打起來了!所以,寧聽“臨海人吵架,勿聽天台人說話”是有道理的。天台有一句俗語——“腰中三分銅,講話如雷公”,其實,天台人即使是身無分文,講話聲音也是大過雷公的。

臨海人一口吳儂軟語,說話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天台話一出口,則是“大石小石落鐵盤”,讓人感覺這天台話會像石子一樣直往下墜,又好像鐵錘打鐵墩,實在太硬實了。一位天台官員曾要求每個天台人都會背李白的“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台去”,天台人覺得這樣的好詩確實該常掛嘴邊,長長天台人的誌氣,滅滅仙居人的威風,結果天台人用“天台普通壞”一念,好像在念咒語。天台人說話基本靠吼,這硬邦邦的天台話,用來配天台人的硬氣倒也相得益彰,我很難想象一個天台大男人操著吳儂軟語的綿軟樣。不知是天台話的硬度,導致了天台人的硬氣,還是天台人的硬氣,造就了天台話的硬度。

天台話硬而重,天台人普通話說得好的不多,讓五十歲以上的天台人說“普通壞”,總帶點椒鹽味、哈喇味,但凡天台人當頭頭腦腦,隻要他們坐在台上用“天台普通壞”做報告,十之八九都講得佶屈聱牙、荒腔野板、一副“洋夾土”的腔調,盡管他們講得慷慨激昂,底下人卻聽得雲裏霧裏,能聽懂七八成已經很了不起了。別人聽不懂,但是坐在台下聽講的天台人覺得受用,以為。中央某部委的新聞發言人是天台人,某次他在《新聞聯播》中一露臉,說了幾句普通話,天台人馬上從他的普通話中聽出了天台口音,為此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天台領導中,偶爾也有個把“普通壞”講得好的,但屬鳳毛麟角,珍稀動物。

天台的文化底蘊太深厚了,從天台話裏就聽得出,中午叫“日晝”,曬太陽叫“摘日頭”,廳堂叫“堂前”,你叫“爾”,看戲叫“相戲”(看電影則叫“望電影”,比如說:你望電影,電影院捕得著嗎?),立即叫“旋即”,學費叫“束修”——“束修”一詞出自《論語》,一個七旬鄉下老孌人問自己的孫子學費交了沒,開口便來一句:“你束修交了沒有?”就是教古漢語的博士生導師,也未必能把這個詞用得這麼自如。

在稱呼上,天台人也是獨特的,老派的天台人在人前稱呼自己的另一半,就在子女名字後加上“那”字,如土根那爸、土根那姆。愛鑽牛角尖的人常納悶,“那爸”“那姆”之外,難道還有“這爸”“這姆”不成?天台人管姐叫“大”,管妻舅叫“冷飯舅”,讓人更弄不明白。“冷飯舅”之外,難不成還有“熱飯舅”?姐叫“大”,妹是不是叫“小”?

天台人重情義,稱呼也比別地方的人顯得熱絡些,長輩必以“公”“叔”稱之,同輩人之間必以“哥”“妹”互稱。外地姑娘找了天台人當男友,跟男友回天台,走在鄉間小道上,時不時有妙齡村姑跟她的男友打招呼,開口閉口“某某哥”,言談之間甚是親昵,聽得外地姑娘醋意頓生,有些心眼小的女子,還會當場詰問男友,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其實,天台同輩人之間互稱“哥”“妹”,沒有任何曖昧的成分,也不摻雜一點男女私情。

天台人性格是火爆的,感情是深厚的,但是在天台話裏,沒有“愛”字,隻有“中意”一詞。粵語裏也有“中意”一詞,當年與鄭少秋離異的香港名主持肥肥在主持節目時,問了前夫鄭少秋一個縈繞心中千萬遍的問題:“我一直想問,你有沒有真真正正地中意過我?”秋官道:“有,我好中意你。”肥姐一聽,哈哈大笑道:“哈哈,行了行了,什麼也不用再說了。”縱然現在相逢陌路,畢竟當年被對方深愛過,一句“中意”,釋懷了糾纏肥姐多年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