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嚴蕊:莫問奴歸處(3 / 3)

朱熹從唐仲友嫖宿娼妓的罪狀入手,展開了取證工作。他下令黃岩司理院(司法機關)將剛剛獲得自由身的嚴蕊逮捕入獄。朱熹將嚴蕊收監的目的,就是想從嚴蕊身上找到突破口。

兩個官人之間的爭鬥,因為中間夾雜著一個色藝雙全的青樓女子,而染上點點桃紅。而坊間對此議論紛紛,說唐太守與嚴蕊固然關係不同尋常,而浙東常平使朱熹也曾有意於嚴蕊,而嚴蕊卻不拿正眼看他,故生此變。老百姓把“存天理,滅人欲”的朱熹老先生,想象成一個爭風吃醋的第三者,此事成為南宋官場一大緋聞,也為街談巷議提供了精彩豐富的素材。後世也因此事演繹出無數故事來,魯迅先生就在雜文裏挖苦朱熹,說他這個大儒是講“恕”道的,然而卻不能不讓無告的官妓吃板子。這個官妓指的是嚴蕊。

按朱熹的如意算盤,嚴刑拷打之下,嚴蕊必招。也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一個青樓女子,逢場作戲,加上身子骨弱,肯定受不了這番荼毒,是會給出他想要的答案的。

宋時雖然風氣開放,軟玉溫香如暮春的香風,常把人薰醉,但規矩是明明白白擺著的。按照官方的文件規定,“閫帥郡守等官,並得以官妓歌舞,然不得私侍枕席”。至宋仁宗時,更是嚴禁官吏公然狎妓,違者重處。就是說:地方領導可以安排官妓唱歌跳舞,但不許讓人家陪自己睡覺,否則就是嚴重違紀,一旦被彈劾,不是丟官就是降職。宋時,祖無擇擔任杭州知府,被人告發睡到官妓薛希濤床上,王安石負責審理此案,他平日就與祖無擇講不到一塊,這一回抓住政敵祖無擇的小辮子,便嚴刑拷打薛希濤。薛希濤的身子是軟的,但骨頭是硬的,她到死也沒有承認她與祖無擇的私情,使祖無擇免受責罰。薛希濤看來也是義妓,可惜不夠有才,沒有詩文留下來,否則聲名會更大。但其他官員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一個叫蔣堂的官員就是因為與官妓有私而被貶河中府;“兩浙路張靚、王庭圭、潘良器等,因閱兵赴妓樂筵席侵夜,皆黜責”;“王洙權同判太常寺,坐赴賽神與女妓雜坐,黜知濠州”。

朱熹要的就是“私侍枕席”四個字,隻要嚴蕊交代自己與唐仲友“私侍枕席”,就可以依照南宋的法律定唐仲友的罪了。

為了得到自己需要的口供,辦案人員嚴刑拷打嚴蕊。

嚴蕊在堂上據理反駁,就是不講一句對唐仲友不利的話。獄吏誘供說:“你幹嗎那麼傻,受這個罪,早一些承認了也不過是杖罪。”

可嚴蕊的回答是:“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並無一毫他事。”意思是說,我和唐太守在一起唱唱歌、喝喝酒、調調情是有的,但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無論怎樣折磨,都無法撬開嚴蕊的嘴。她知道一旦承認,唐仲友的政治生涯便會終結,於是,“堅不吐實”。

她凜然道:“身為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我是一個低賤的歌舞伎人,被人看不起,就算我與太守有私情,也不是了不起的大罪,總不至於讓我死吧。但是非真偽,不能黑白顛倒。想讓我誣陷士大夫,我雖死不為!

一個月後,嚴蕊又被押送紹興異地審理。紹興知府也是道學之人,平生最恨風月之事,“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命左右使勁用荊條抽打嚴蕊。

嚴蕊在兩個月內,“一再受杖,委頓幾死”,她被打得死去活來,“終不肯招”。她寧肯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肯出賣藍顏知己,她以這樣一種決絕的選擇和悲情的姿態來報答唐仲友對她這個底層女子的體恤和溫情。

嚴蕊雖身為裙衩,但在強權麵前,這個纖弱的台州女子所表現出的剛烈,足以讓須眉汗顏。

朱老夫子想扳倒唐仲友也沒那麼容易。一方麵,唐仲友雖被停職,但他一直為自己翻案。另一方麵,南宋右相王淮的胞妹就是唐仲友的弟媳婦,何況王淮與朱熹也是政敵。朱熹上疏彈劾唐仲友的奏折均被王淮壓下,隻有一封彈劾其宿娼嫖妓的奏章被呈了上去,不過,同時呈上的還有唐仲友告朱熹誣陷的奏章。

朱老夫子盯著唐仲友的案子不放,唐仲友氣惱萬分,他聽說司理院衙門要對嚴蕊決杖,他指使人闖進司理院搶人。朱老夫子怒不可遏,強烈要求朝廷對唐仲友進行嚴厲查處。朝野對此議論紛紛,有人為朱老夫子幫腔,有人替唐仲友叫屈。

宋孝宗向右相王淮問起此事時,王淮將此事描述成“二書生爭閑氣耳”,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於是,宋孝宗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方法,免去唐仲友的江西提刑職務,主管建陽武夷山衝道觀,而朱熹則被調離。

嚴蕊此時還關在獄中,度日如年。

新任浙東提刑嶽霖是大名鼎鼎的抗金將領嶽飛的兒子,當初嶽飛及長子嶽雲被秦檜殺害,嶽霖隨家人充軍嶺南。後宋孝宗起用抗戰派人物,嶽飛的冤案始得平反,嶽霖也被起用為官。嶽霖了解了這件桃色事件的始末,感於嚴蕊身陷囹圄而氣節凜然,有意釋放嚴蕊。釋放前,嶽霖命她當眾作詞一首自陳,嚴蕊遂口占一詞: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塵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首詞寫得何等哀怨,何等沉重,字字泣血,句句含淚——並不是我喜歡這種生活,淪落風塵是命中注定,本屬無奈。就像花開花落由花神掌管一樣,我的去留也全由大人你做主啊。我雖誤落風塵,但向往自由,有朝一日,我獲得了自由身,把那山花插滿鬢邊,請你們不要過問我的歸處。

嶽霖從詞中讀出了一個青樓女子的無奈和悲涼,也讀出了嚴蕊對自由生活的向往。

嚴蕊被無罪釋放,並脫籍從良。

一代才女嚴蕊以詞遭罪,又因詞得脫,終於回歸到自己向往的生活裏。

從正史看,嶽飛後代嶽霖從未擔任過浙東提刑使一職,而經曆這場風波後的嚴蕊藏身於民間,的確不知歸處,但中國白話小說集“三言二拍”中的《二刻拍案驚奇》中《硬勘案大儒爭閑氣,甘受刑女俠著芳名》中對嚴蕊的結局是這樣安排的:

嚴蕊獲得自由不久,就被一喪偶的趙宋宗室納為妾。雖然嚴蕊未能得到正妻的名分,但那宗室自娶了嚴蕊後,心滿意足,一心一意跟嚴蕊過日子,再沒娶過別的女人。嚴蕊也滿足於那種尋常巷陌的生活,此生縱有刻骨銘心的感情,如今也都物是人非。轟轟烈烈的感情,到底不如細水長流的幸福來得可靠穩妥。

曆經坎坷的嚴蕊最終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到山高水遠處去。雖然是小說,但也寄托了人們對嚴蕊的美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