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卿被嚴蕊的才情徹底傾倒了,於是把她留在家裏,繾綣半年,兩情歡愛,“盡客囊饋贈之而歸”。
然而,嚴蕊已厭倦了風塵日子,她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人生如朝露,青春易逝,紅顏易老,她向唐仲友表明心跡,想早日脫離風塵。妓業是江南重要的財政收入,官妓脫籍須經州府特批。此時的唐太守已接到調令,到江西擔任提刑使。他對嚴蕊這個美貌與才華並重的風塵女子心裏不是沒有愛憐的,於是用太守的職權準許嚴蕊等四人脫籍。這,也是朱熹參彈唐仲友的罪責之一:濫用職權,私放官妓。
但直到唐仲友調離,嚴蕊在妓樂司衙門的脫籍手續還沒有辦完。
這一年是南宋淳熙九年(1182)。
如果不是朱熹朱老夫子,嚴蕊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就在這一年,五十二歲的朱熹老夫子擔任了浙東常平使一職,以巡按的身份趕赴浙東視察災後工作。
朱熹是南宋的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宋以後儒家理學的大師,被後人奉為道德文章的光輝代表,所著的《四書集注》在明、清兩代被定為士子必讀教科書。就是說,他的《四書集注》為明清時代科舉必考書目。他在台州幹過一些好事,興修水利、發展文化事業,黃岩的樊川書院、仙居的桐江書院,都曾是他講學的地方。
這個時候,四十六歲的唐仲友已到江西任職。這年上半年,唐仲友又回到黃岩,他是為落實嚴蕊脫籍一事回來的。當年蘇軾做客潤州,太守設宴款待,席間官妓鄭容、高瑩二人趁機請求落籍從良,太守請蘇軾代為決斷。蘇軾酒酣興濃,揮筆寫下一詞:“鄭莊好客,容我尊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老,瑩骨冰肌那堪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句首的打頭字合起來便是“鄭容落籍,高瑩從良”。蘇軾在杭州任太守時,還曾放錢塘一性善媚惑,外號“九尾野狐”的官妓脫藉。
唐仲友與嚴蕊常應酬唱和,但是落籍從良卻是另一回事,唐仲友執意要幫嚴蕊脫籍,顯然是動了真情。唐仲友是個才子,從他的行事風格判斷,好像還有點多血質。他正當盛年,文采風流,難免恃才傲物,執永康學派立場的他對朱熹的那套理學很不以為然,言語上不免有所流露,舉止上對朱熹也有點輕慢,由於學術意見的不同,他與朱熹的矛盾最終升級為官場上的派係之爭。
朱熹高擎“尚方寶劍”奏劾那些他認為有荒政行為的地方官員。唐仲友便是他著重打擊的目標之一。當時的兩浙,正遭受饑荒,等待賑災。朝廷讓朱熹以巡按的身份趕赴浙東指導災後工作。可講究“存天理,滅人欲”的朱老夫子卻覺得,治民甚於治災。他在下基層中,接到群眾舉報,說唐仲友有作風問題,還讓嚴蕊穿著內衣服侍自己洗澡,很不成體統。朱老夫子上的奏章中甚至還有“遺親友市鯗,與民爭利”之語。三個月裏,朱熹六上奏章嚴詞彈劾唐仲友,從殘民、貪汙、結黨入手,事無巨細,均羅列其中,同時彈劾唐仲友私生活不檢點,“與營妓有染”。
宋代重文輕武,言論鉗製相對放鬆,是中國封建王朝中唯一沒因言論殺知識分子的朝代,宋太祖登基後,於皇宮內與眾大臣發誓並立碑勒字“不殺言官”,並以此為家訓。宋朝的知識分子數量之多,地位之高,待遇之厚,學術環境之寬鬆,也是中國曆史上所罕見的。宋太祖在“杯酒釋兵權”後,為了防止功臣悍將作亂,就公開鼓勵大臣們“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要他們好好享受人生,目的是借聲色來消磨手下人的鬥誌。據說宋朝初年有人看不慣,跑到宋真宗那裏去打小報告。結果大內一合計:這是好事情啊!歌舞升平,聲色犬馬,這不正是“太平氣象”嗎!當時名士縉紳,無論朝野,皆以流連風月,怡情花柳相矜。風流皇帝宋徽宗就經常打著了解民間疾苦的幌子,下基層去找名妓李師師尋歡作樂,還上演了一出君臣為名妓爭風吃醋的豔劇。
宋時的著名詞人周邦彥是京城名妓李師師的老情人。一次周邦彥正在李師師處,宋徽宗忽然駕到,周邦彥無處可藏,隻得藏身床下。宋徽宗從袖子裏取出一個橙子,說是江南新貢,以討好李師師。李師師用纖纖玉手剝開這個新橙,蘸了少許吳鹽,送到皇帝嘴邊,兩人在紅羅帳下溫情調笑。床下的周邦彥聽得百味雜陳。皇帝走後,周邦彥酸溜溜寫了首《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也怪李師師自己不小心,在之後一次與宋徽宗溫存之際,一時忘情,竟然在宋徽宗麵前唱起了這首詞。詞未唱畢,宋徽宗這個孤佬的醋壇子就被打翻了,他大怒,哪個不要命的小子,竟敢拿天子的私生活來調笑,是可忍孰不可忍。徽宗追問作者是誰,李師師不敢隱瞞,如實道出,得知是李師師的老情人寫的,徽宗更是醋意大發,回朝後便把周邦彥的官職廢了。
過了幾天,徽宗又來找李師師,李師師不在。徽宗幹等了半天,李師師夜半才回,神色憔悴,臉上猶有淚痕,見李師師梨花帶雨的樣子,徽宗心先自軟了下來,氣也消了大半,李師師倒也不隱瞞,說是去送別周邦彥,徽宗問李師師:“他又作詞了嗎?”李師師說:“有一首《蘭陵王》。”徽宗想知道周邦彥都寫了些什麼,便讓李師師唱了一遍: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度。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慚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李師師唱得十分傷感,徽宗見李師師美目含淚,一臉悵然,知道李師師不願意周邦彥離京,他便赦免了周邦彥的罪名,把周邦彥召回,封他為“大晟樂正”,類似現在中央歌舞團藝術總監的職務,準他隨時在李師師家走動。一段臣子與皇帝爭風吃醋的桃色事件,倒也演繹出一段風流佳話來。
盡管南宋偏安江南一隅,但聲妓之樂,盛況不減,著名的《馬可·波羅遊記》就有敘述外國人對南宋京師(臨安)名妓的感受:“這種女人手段高明,擅長賣弄風騷,幾句話便引任何男人上鉤,以至於外國人隻要一親芳澤,便會忘乎所以,被她們的千姿百媚弄得銷魂奪魄。”
在這種社會風氣下,唐太守與歌妓交往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是朱熹硬是想從“男女關係”“作風問題”找到突破口,並上綱上線地來整倒唐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