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次催眠:鏡中人(2 / 3)

我想起接連幾日來闖進我夢中的畫麵:我獨自一人前進在煉獄的幻境中,追逐盡頭的火光,而火光裏,是段璿被燒焦的身軀。

“轟隆”一記巨響,我身邊一個燃燒中的貨架向我傾倒下來,千鈞一發的瞬間,我向前撲了出去,貨架幾乎是貼著我的腳底板砸在地上,擊起萬千火星。

我克製不住,在麵具後劇烈咳嗽,這一刹那,段璿的聲音從我身前傳來。

趴在地上,我的前方是一座安然無恙的鐵皮小屋,大概是超市的雜貨儲藏室,裏麵隱隱傳出嚶嚶的低泣聲。

段璿被藏在裏麵。由於小屋周圍沒有可燃物,火焰暫時沒有漫延到這裏。我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幾大步跨上前去,手在滾燙的門把上一擰,門開了。

衝鼻的燃油味撲麵而來,借著身後的火光,我看見了地獄的畫麵。

她僵直的坐在一張扶手椅上,腦袋無力的耷拉著,全身被尼龍繩綁得嚴嚴實實,她的臉上寫滿了絕望與痛楚,雙眼處潦草的纏了一條白紗,鮮血把紗布染得透紅,差點把我熏暈的燃油味來自於她身上——段璿全身被深紅似血的油澆個通透。

一束火光,從段璿腳邊射入我的眼角,我向那裏看去,隻見半截蠟燭在那兒默默燃燒,泡在蠟燭底下的燃油也泡著段璿的雙腳,隻要蠟燭燒到底,就能讓段璿葬身火海。

這點如豆燭火,比身後的大火更加恐怖,可是,靜靜放置在蠟燭旁的,才是真正駭人的東西。

一個不起眼的玻璃瓶,其中盛滿了透明液體,兩塊黑白分明、還粘著血絲的碎肉在液體中上下漂浮。

那是,一雙被生生剜下來的眼睛!段璿的眼睛!

是什麼樣的懲罰,能如此慘絕人寰。我控製不住自己,低下身一陣幹嘔。

太陽之光哪裏照射不到,燭龍的雙目何以照耀一方——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燭龍,記載於《山海經。大荒北經》中的人麵蛇身,嘴裏銜著一支蠟燭的怪物,傳說中它的眼睛像是太陽,睜則明,閉則暗。

現在段璿就是燭龍,她的眼睛將永遠睜著,永遠照耀一方,這就是兩千年多後的血案凶手給屈原的答案。

藏在《天問》中的第四條死亡規則,馬上就將成為現實!不等緩過神,我向段璿走去,要讓她千萬不要弄倒那支危險的蠟燭。

聽見有人聲,段璿緩緩抬起頭,她已經看不見我了。我竭力平和地道:“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然而,已如驚弓之鳥的段璿,在聽見我的聲音時突然瘋了,她用盡全身之力扭動身軀,想要掙脫繩子的束縛,盡管這無濟於事。

“啊!啊!”她發出一聲又一聲淒厲刺耳的尖叫,不安的雙腳隻差一點就要碰倒蠟燭了。

“不要動!”我聲嘶力竭地咆哮,一個箭步衝向前想要推開她。

來不及了,我們的距離還有五步之遙時,她失去控製的雙腳踢翻了蠟燭,“呼”的一聲,妖異的藍色火焰僅在瞬間就從段璿腳下竄上她的全身。

“啊!”足以震碎人心的慘叫響徹火場。

“不!”我伸手向前,腳步卻退了回來,痛苦的段璿在烈火中瘋狂擺動頭顱,火焰霎時間就讓她曾經美麗的容顏枯萎下去,燒焦皮肉的吱吱聲響個不停,這是死亡的交響樂,白紗從她的眼睛上落下,兩個血淋淋的大洞像死神的瞳孔,冷漠地注視我。

黑暗襲進我的腦海,我昏了過去。段璿的慘叫猶響在心間,永遠都揮之不去。

4

金山區第三人民醫院,306號病房,月圓夜。

我沒有在火災中被燒死,昏過去不多久消防隊員就及時趕到,把我救了出去。聽說之後他們用滅火器撲滅了段璿身上的火,可是火中人已經被燒得隻剩下骨頭了。

段璿死了,她是死神帶走的第四個獵物。我還活著,卻不知道這是好運還是懲罰。

仰麵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睜著眼死死盯住天花板,毫無一點困意。入冬後就難得一見的月光透過窗,照在病房的地板上,有纖塵在月光中旋轉。

夜半一點,隔壁床上的病友發出“呼呼”的鼾聲,我不敢閉眼,段璿被活活燒死的畫麵仿似就隱藏在我的眼皮上,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在我眼前重演,就像那些可怕的夢。

月光下,我輕歎一口氣,再一次問自己這個看似永遠沒有解答的問題:為什麼我的噩夢總能在現實中發生?

“潛意識的作用!”似乎有另一個我在心底回答。

這些夢,是潛意識的什麼作用呢?我沉入一場談話的回憶中,現在我隻能在那裏找尋答案。

“那麼接下來,我舉幾個例子,借此談談潛意識的作用。”百裏途說,“第一個例子,就是人格結構。”

他點點鼠標,投影裏出現三副麵孔,一個喜笑顏開的嬰兒,一個麵無表情的青年,一個愁眉苦臉的老人。

百裏途道:“剛才我們談完了人類的心理係統結構,由潛意識、前意識和顯意識三個領域組成的心理係統是弗洛伊德在早期提出的學說,後期,他又在心理係統學說的基礎上提出了人格結構理論,在這個理論中,我們的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心理結構構成。

我:“什麼是人格?”

百裏途:“人格,就是我表現‘我’的獨有方式。”

我:“我,表現‘我’的方式?”

百裏途:“對,人格就像我們常說的靈魂,是個人把自己表現出來的一套方式,你之所以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聶尚’,不是因為你的外在樣貌,而是你具有一個獨特的內在人格,這個人格才能被稱為‘聶尚’。如果非要給心理上的人格下一個定義,我比較讚同國內作家畢淑敏女士的說法,她是這樣說的:人格是構成一個人的思想、情感以及行為的特有模式,它是一整套心身係統,在人的成長過程中逐漸形成,時刻能對外界的刺激做出相應且獨特的反應。”

我:“你是你,我是我,這樣的區別就是人格的意義嗎?”

百裏途:“是的,人格的重要特點就是它的獨特性,正因為每個人的人格與眾不同,才使得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是對人類人格進行了一次精彩的科學解析,在數十億各不相同的人格中,找到一個普適性的公式。除此之外,人格結構學說還是由潛意識心理學向社會學乃至哲學過渡的關鍵環節,在精神分析學中占據重要地位,弗洛伊德在潛意識理論的基礎上構造了一個完整的人格模式,告訴我們人類的行為和心理是怎樣以藏在潛意識中的本能為基礎動力,進而揭示了人類文明和社會的發展是如何以個人的本能為最根本動力。總的說來,如果以精神分析哲學來探究人類文明,人格結構理論是不可忽略的出發點。”

我打岔道:“等等啊,人類文明和社會的發展不應該是以生產力的發展為根本動力的嗎?”

百裏途:“嗯,經典的馬克思哲學命題,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們接下來先談談三個人格結構中的‘本我’。”

他把幕布上嬰兒的麵孔放大,“弗洛伊德認為,支配人的深層心理力量是非意誌、無意識、自然客觀的事物,於是他在人格結構理論中提出了‘本我’這個概念。‘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結構,它與生俱來,是人格形成的基礎,同時也是人類活動的內驅力。‘本我’完全隱藏在潛意識之內,不會被我們所覺察到,因此它在很多我們意識不到的地方悄悄影響著我們的思想和行為。要注意的是,雖然‘本我’存在於人類的心理內部,但它是不以人類的意誌所轉移或變化的客觀存在,是意誌無法控製的原始衝動,換句話說,‘本我’的存在和發展,是唯物而絕非唯心的。”

百裏途問我:“你剛才的問題說明你接觸過馬克思哲學,是吧?”

我:“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是國內大學的必修課。”

百裏途:“那你對馬克思提出的曆史唯物論一定不陌生。”

我:“人類曆史和社會的發展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具有其自身固有的客觀規律,是這麼說的嗎?”

百裏途點頭:“曆史唯物論能夠得到精神分析哲學的支持,在這裏插一句我自己的想法,就是之前提到的,精神分析哲學認為人類文明發展是以個人本能為最根本動力,個人本能則屬於本我的內容,而正因為本我的客觀唯物性,決定了個人本能的客觀性,進而決定了文明發展根本動力的客觀性。我不知道馬克思在提出曆史唯物論的時候,有沒有參考當時已日見雛形的精神分析學。”

我:“很佩服你縝密的思考,但我還是不明白,個人本能怎麼會作為文明發展的最根本動力?”

“別急,我先說說本我的活動特點。”百裏途揚起嘴角道,“本我是趨樂避苦的,它按照‘快樂原則’活動,所謂快樂原則就是不顧一切後果,不擇手段,隻為滿足本能要求和被壓抑的罪惡欲望,尤其是性和生理上的欲望。從快樂原則出發,本我有兩個活動過程:一個是先天性的自發過程,打噴嚏、眨眼、雞皮疙瘩這些能直接消除緊張的生物反射活動都屬於自發過程;另一個過程即屬於心理的原發過程,這個過程是指內心為了滿足欲望而產生的心理活動,比如說饑餓的時候心裏會不由自主的去想美食,口渴的時候會去想果汁,這些都是存儲在記憶中的欲望對象的重現,也是本我的活動結果。

“明白了本我的特點,再來回答你剛才的問題,”百裏途道,“正是本我對更高質量的生活以及更多物質的本能欲望,才從根本上推動人類去發展生產力,創造出豐富的物質來滿足本我的要求,文明的發展從根本上說就是人類在不斷滿足本我的過程中推進的,這就是弗洛伊德對曆史唯物論的深度分析。”

原來是這樣!我沒吭聲,對文明史卻有了新的認識。

百裏途手指向手指向身後的嬰兒圖片,繼續講道:“從宏觀上看,本我推動文明發展,但對個體來說,本我卻是罪惡之源,弗洛伊德有個著名的論斷,他說‘新生兒都是魔鬼’,這是因為新生嬰兒的人格全部是由本我構成,如果把這樣的人格放到一個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中,後果不堪設想。嬰兒是在後天與現實社會的接觸中,受到現實的抑製,才逐漸發展出‘自我’和‘超我’的人格結構。”

百裏途把投影切換到麵無神情的青年,“‘自我’是從本我中分化出來並得到發展的人格構成部分,是連接本我與外界的精神活動基礎。當個人成長到需要與現實世界進行聯係時,自我就出現了,自我的功能主要就是更好的了解現實,使個人對外界環境做出合理的反應,因此,自我的活動原則是‘現實原則’,基於這個原則,自我在人格組成中作為控製行為、幫助心理適應與服從現實條件的部分。就像我身後的這個青年,一心想要舒適的生活,但又必須讓自己適應殘酷的社會競爭。”

“人格的發展進入下一個階段,‘超我’。”他在投影裏放出一臉憂愁的老人,“如果說本我是貪婪的撒旦,那麼‘超我’就是上帝。超我是人格發展的最高境界,可以說,我們人之所以為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超我的積極作用。超我代表良心、理性、規則和自我理想,是人格的高層領導,它依照‘道德原則’活動,監督自我並限製本我,就像自我和本我的上帝,用睿智的眼睛時時刻刻地盯住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