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散亂的頭發從一側垂下去,遮住了前額。眼睛緊緊地閉著,睫毛上塗了睫毛膏,顯得修長筆直,時不時微微顫抖。她在熟睡著,一臉的疲憊。昨天晚上,她都幹了些什麼?
我悄悄起身,盡量不讓她感覺到有什麼動靜,然後把被子輕輕地蓋在了她的身上。她依舊熟睡著,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隻是眼睫毛迅速地抖動了幾下。
當我走出娛樂城的時候,外麵一片光明。陽光像從天上射下來的密集箭簇,混合著冷冽的空氣讓我渾身打了個哆嗦。
晚上下班以後,25號給我打了個電話,說為了表示感謝幫她找回錢包,想請我晚上去看電影。
我去“錢江娛樂城”接她,她換了一身裝扮,一身素色的衣服加一雙高筒的靴子,散亂的頭發在後麵綰了起來,顯得簡單利落。她跑到我麵前說:“走吧,去看電影。”
“不耽誤你掙錢吧?”
“掙錢的機會有的是,但電影放過去就再也沒有了。”她拉著我就走,“快點,我好久都沒去電影院了。”
一輛停在娛樂城門口的黑色轎車的窗戶玻璃搖了下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探出頭來嬉皮笑臉地喊道:“嘿,去哪啊妹妹?我等會兒還想點你的鍾呢。”
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25號挽住我的胳膊就往前走,小聲地說:“別搭理他。”
“那是誰啊?”
“沒誰,就一個客人。”
我們買了爆米花和飲料進入了放映廳。小地方的電影院比較牛逼,三部電影連放,一過12點就自動轉入午夜場。第一部電影放的是《決戰紫禁之巔》,屏幕裏的人一出場就飛來飛去的,不了解中國文化的還以為是背了隱形的噴氣式單兵飛行器。劉德華戴著一雙白手套,臉上表情嚴肅得像大齡婦產科醫生。讓人比較遺憾的是,我最喜歡的歌星井岡山剛一亮相就被秒殺了。
飛了個把小時,片尾曲響起,零零星星的人們起身離場。我說:“演完了。”
“再看一場吧。”她說。
第二部放的是李玟主演的《自娛自樂》,關於一群農民想自己拍電影的故事。具體的情節已經忘了,記得當時看了沒十分鍾,我就恨不得掐著導演的脖子說,你敢不敢讓李玟的普通話說得再惡心點?電影還沒演完,我就昏昏欲睡。身為一個普通的底層草民,欣賞蹩腳國語混合風花雪月的文藝範兒實在是有心無力。
就在我快要栽頭打盹的時候,25號慢慢依偎過來,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渾身一個激靈,立刻原地坐好,挺直腰杆。慢慢伸出手,試探了幾下,就輕輕抱住了她的肩膀。看著屏幕上的色彩不停流動,我心裏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意識就像緩慢行動的發條,絲毫不跟著電影的節奏。
我們兩個就靜靜地蜷縮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不停地看著關於別人的故事。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線與灰塵融為一體,在空中輕輕跳動。屏幕上演繹著各種各樣的悲劇或喜劇,色彩慢慢閃爍,逐漸流於無聲。我整個晚上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飄浮在哪一個時代的風塵之中。光影造就出來的一切都是虛幻的,隻有我懷裏的這個女子是真實的。
我想讓這電影一直放下去。
淩晨五六點鍾的時候,25號從我懷裏抬起腦袋,梳了梳頭發,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是的,我睡著了。”
“沒事。我也迷糊了一會兒。”我說著,活動了一下被枕得酸麻的手臂。
她看了看表說:“我得回去了。”
我問:“白天還要工作?”
“不工作怎麼辦啊?嗬嗬,誰養我啊?”
“我送你回去。”我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她卻輕輕地縮了回去,掙脫了。
電影結束了。
出了電影院,早晨的空氣異常地凜冽。人們忙碌的一天已經開始,路上已經有擺早市的。
她新奇地往前走了兩步,蹲在一個攤位前麵看著。那是一個賣狗的攤位,一個紙箱子裏盛了十來隻毛茸茸的小狗。因為冷,小狗都渾身瑟瑟地擠在一起。賣狗的漢子一看來了生意,急忙用手拍了拍紙箱子,嘴裏吆喝一聲。那些小狗們被驚了一下,得到了指令,立刻活潑地站了起來,朝著人歡快地搖起尾巴,嘴裏還哼哼唧唧的。
“你看這些小狗,多可愛啊。”25號說著,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
我問她:“你還喜歡養狗?”
“沒養過,害怕養不好。”
“沒事,這些狗都受活著哩!”賣狗的漢子操著一口正宗的河南口音,“都不是寵物狗,不用慣著,拿回去隨便養就成。啥都不用準備,人吃啥它吃啥,剩飯剩菜的就中!”
我問:“多少錢?”
“也都不是啥名狗,便宜賣。不還價,都這個數。”漢子對著我伸出四根手指頭。
40塊錢,對於一條生命來說,確實夠便宜的。
“挑一個吧。”25號躍躍欲試的。那些小狗仿佛知道有人在對它們的命運做出抉擇,都爭著搶著朝她搖頭擺尾,有的還叫喚起來,讓她一時間難以取舍。賣狗的漢子說:“這些狗都沒毛病,拿回去就能活。隨便挑就成,俺是實在人。”
“你看這個好嗎?”25號轉頭問我。她指著的是一條小黑狗,跟別的小狗有些不同,也不搖頭亦不擺尾,就靜靜地蹲在那裏看著她,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因為天氣冷,渾身還在微微地顫抖。我覺得這種冷靜不應該屬於一隻剛滿月不久的小狗,笑道:“這狗別是個傻子。”
“你才傻子呢。”她白了我一眼,轉頭對賣狗的漢子說,“就要這條小黑狗了。”
賣狗的漢子收了錢,拿出一個小紙箱子把狗盛了,交到25號手裏,臨走還不忘重複一遍:“狗不能慣著,平常人吃啥它吃啥,剩飯剩菜的就中!”
25號捧著狗走在路上,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什麼稀世珍寶。我說:“欸,你那能讓養狗嗎?”
“小一點沒事,隻要不叫喚就行,我看它挺安靜的。你看,多老實。等它再大了,先送你那幫我養著。”
我說:“我們宿舍全是老流氓,你不怕它跟著我學壞了?”
她嗔怪道:“那你就不能教它點好的?”
“行,等回頭我天天給它念《弟子規》。”我笑道,“你說給它起個啥名字好?幹脆就叫小黑,怎麼樣?”
“不好,太土氣了。”她想了想,“我要給它起一個威武強壯的名字,讓它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堅強地活下去。”
25號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狗,仿佛在上麵傾注著希望。
—6—
因為工作調崗,我可能要離開錢江,去外地一段時間。得知這個消息後,我晚上在賓館訂了一個房間,鼓足勇氣給25號打了一個電話,問她能不能來一趟。
25號沉默了一會兒。
我硬著頭皮說:“就當今晚上點你的台了。”
她沒再說什麼,半小時後來了賓館。我給她打開門,兩個人都有些尷尬。我故作鎮定地咳了一聲:“進來坐吧。”
她坐在床上,我坐在對麵的沙發上,說:“我可能要去外地一段時間。”
“哦,知道去哪嗎?”她問著,臉上的神色不是太好。
我說:“現在還不是很清楚。”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要走了。”
“去哪?”
“回老家,貴州。”
“怎麼,不在這幹了?”
“嗯,要走了,有點事情。”
“什麼事情?”
“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我們忽然沒話說了,氣氛有些壓抑。她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不是點了我的台嗎?還坐著幹嗎?”
我有些後悔,後悔以這樣的借口把她叫過來。但她坐在床上,用沉默鼓勵著我的行動。床頭燈昏昏黃黃的,散發著曖昧的色調。我站起來,把她摁在床上,開始解她的衣服。
當解開第一個扣子的時候,我的手開始顫抖,像帕金森綜合征,連著我的心都抖個不停。在解到最後一個扣子的時候,我停止了動作。25號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我,淚水從她兩邊的眼角慢慢流出。
我急忙後退一步,手忙腳亂地找毛巾。
她站起來,自己解開了最後一顆扣子,脫掉了外套和裏麵的衣服,赤裸著上身,隻留了一件文胸。
她雙手輕巧地向後探去,解開了掛鉤,慢慢地把文胸也脫了下來。整個上身赤裸裸地出現在了我麵前,隻是在她的左邊乳房上,有一塊巴掌大小的白色胸貼。
“我小時候發育不好,長大了以後,左邊的乳房比右邊的大了好多,也好看一些。我出來做的時候,想著要是以後遇到自己喜歡的人,還有什麼幹淨的地方能留給他呢?我就用胸貼把左邊的乳房貼了起來,不管客人再怎麼要求,我都沒有拿下來過。我的身子髒了,隻有這一個地方是幹淨的。”
25號一點一點地把白色胸貼撕了下來。左邊的乳房大而飽滿,呈現出跟身體膚色不太協調的白皙。她抓住我的手,慢慢地按在了上麵。
手上傳來的柔軟觸感讓我渾身戰栗,我輕輕抱住她,摸索著向她的嘴唇親去。她卻一扭頭避開了,掉著眼淚說:“別親我,髒。”
我齷齪不安的欲望就像滴落在高原上的露水,轉瞬間就被風吹得幹幹淨淨,一件一件地重新給她穿上衣服,用毛巾幫她擦去淚水。25號紅著眼睛說:“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她走到門口轉頭看著我,“明天去找我一趟吧,我有話要對你說。”
第二天,我並沒有去找她。我覺得沒有臉麵去麵對這樣一個對待自己的女人,我甚至不知道在她麵前自己該以一種什麼樣的姿態出現,或者給她一個什麼樣的許諾和希望。也許她並沒有對我奢望什麼,但這隻能說明我的無能,或者怯懦。
每當回頭自我檢視的時候,總發現最青春的熱血都不知道塗抹在了什麼地方,生命的曆程就像塗鴉一般渾渾噩噩。就這樣過了幾天,我終於又鼓起勇氣撥打了25號的手機,卻始終無法接通。在那天黃昏的時候,我去了娛樂城找她。太陽快要落下了,天邊的顏色像摻了水一樣稀薄。我對前台說:“我找25號。”
過了一會兒,從樓上“噔噔噔”下來一個小姐,梳著馬尾辮,操著東北口音:“誰找25號?”
我說:“我。”
小姐打量了我幾眼:“你是不是姓歐陽?”
我說:“是。”
“你等一下。”小姐說完又“噔噔噔”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兒她下來,手裏捧著個紙箱子,“25號已經走了,不在這幹了。她臨走的時候說,要是有個姓歐陽的男人來找她,就把這隻小狗托給他養。”
我接過紙盒子,問:“她什麼時候走的?”
“有一個星期了。她得病了,沒法再幹了。”小姐抽出一根煙點上,吐著煙霧,“你要再不來,這狗明天就被我扔馬路邊上去了。”
我問:“她得了什麼病?”
她抽著煙:“什麼病?幹小姐的還能得什麼病?”
我低頭看看紙箱子裏的小狗,它也抬頭看著我,眼神清澈,不諳世事。小姐又抽了兩口煙,說:“就這點東西,沒事了吧?沒事我上去了。”
“哎,那個……”我叫住了轉身上樓的小姐,“她走的時候讓我來找她,說有話要對我說的。”
小姐站住想了一會兒:“對,有這麼個事,我記起來了。她讓我告訴你,她的名字叫秋紅。”
“她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
“廢話。你媽給你的名字,你用這個名字去當雞啊。”
我捧著紙箱子走了出來。太陽掛在天邊,像一個疲憊的旅人,路邊車水馬龍,我一路走回了集體宿舍。走到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走得很慢,因為我感覺把一直等待的東西給丟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是活著還是死了。從“錢江娛樂城”走回集體宿舍的一路上,我忽然感覺到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有的人能陪伴你很長時間,有的人隻能陪你看幾眼窗外的風景。當你想揮手道別的時候,她卻已經下了車,再也尋覓不見。
—7—
工作調動的事最終確定了下來,在離開錢江之前,我把小狗托付給了一個朋友。朋友生活穩定,不會顛沛流離,並且很喜歡小動物。他看著紙箱子裏的小狗說:“真可愛啊,它叫什麼名字?”
我說:“秋江幫窮。”
朋友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道:“這是給藏獒取的名字啊,你怎麼叫它這個?”
我說:“我要給它起一個威武強壯的名字,讓它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堅強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