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把事情簡單地給他說了一遍,試探性地道:“強哥,你看那個錢包……”
“死人強”彈彈煙灰,又冷笑一聲:“老黃,你是不懂這裏麵的規矩,我不怪你。但我今天告訴你,摸出來的包再送回去,是我們的大忌,你吃進去的飯還能吐出來?”
大黃說:“強哥,我沒別的意思,我們就是這麼一問,行就行,不行就算……”
“算你媽逼啊算!我說話你沒聽懂是怎麼的?”“死人強”猛地瞪起了三角眼,射出一道凶狠暴戾的光。
“沒事沒事,強哥,我們這就走,這就走。”老黃給我使了個眼色,拉著我就要出門。我站著沒動,說:“強哥,那錢包歸你,我什麼都不要,就要裏麵的那個不值錢的吊墜。”
“喲?”“死人強”歪著腦袋斜眼瞅我。
“算了,別說了,快走吧。”老黃拽著我的袖子往外拉,我甩開他的手看著“死人強”,“強哥,能不能把那個吊墜給我?”
屋子裏的所有人都朝我看了過來,氣氛一下變得有些不對勁,“死人強”“嘿嘿”笑了起來:“你還真有種,行,我給你個機會。彪子,拿把剪刀給他。”
正在玩電腦的一個矮個子站起來,拿了一把剪刀遞給我。“死人強”說:“你自己剪掉一根手指頭,隨便哪根隨你選。剪掉了,我這就把吊墜給你。”
我瞅了瞅老黃,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我想了一下說:“那算了,我不要了。”
“不要,你說不要就不要?!”“死人強”猛地踢翻牌桌,霍地站了起來,指著我喊道,“把他的手指頭給我剪嘍!”
屋裏所有人一下動了起來,我跟老黃剛要奪門而逃,就被摁在了地上。“死人強”一步三晃地走過來,從地上撿起剪刀,挨個敲著我的手指頭說:“出來混的,說要給你剪一個,就得給你剪一個。說吧,想好了嗎,剪哪個?”
我的兩隻胳膊被反剪著,臉貼在地上,想動一下都困難。老黃也被兩個人按在地上,大叫道:“強哥,強哥,你放過他吧。小孩子不懂事,你剪了他的手指頭,以後就完了,他可是大學生啊!”
“大學生?哈哈哈……”“死人強”誇張地笑了起來,“可嚇死我了,我最害怕大學生了……廢話少說,到底想好了沒有,剪哪個?沒想好是吧,好,我替你選,為了以後拿筷子方便,我就剪你小拇指吧。你看,我多好心。”
“死人強”一下掰直了我的小拇指,將冰冷的剪刀貼在了上麵。還沒開始剪我就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痛!情急之下我大聲喊道:“強哥,你胳膊上的文身不對!”
“死人強”愣了一下:“啥?”
我咽了一口唾沫:“你胳膊上的文身,是一個金剛,那是吳道子《地獄變相圖》裏的形象,畫的是金剛縛住惡人,投往拔舌地獄。所以他手裏拿的不應該是鋼鐧,而是鎖鏈!”
“死人強”看看我,又低頭看看胳膊上的文身:“你是說,手裏的家夥拿錯了?”
“是,拿錯了!不信你查一查。”
“彪子,快上網搜搜,是吳道子的……什麼變態圖?”
我說:“是《地獄變相圖》!”
“對,變相圖,快點查查,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完又看向了我,“小家夥,我事先聲明,你要是敢耍著我玩,那個手的小拇指我也給你剪嘍!”
彪子趴在電腦上查了沒一會兒,叫道:“強哥,搜到了,你看,跟你的文身一模一樣……欸,手裏真的是拿的鏈子欸!”
—3—
我跟老黃都被鬆開了,兩人對視一眼,心裏都後怕不已。
“死人強”看看電腦屏幕,又低頭看看自己胳膊上的文身,分辨了好大一會兒,才猛地一拍桌子叫道:“他奶奶的,偷工減料的貨!我他媽也知道文個棒子比文一條鐵鏈子容易,這不是他媽的讓我出去丟人嗎!”
我說:“強哥,你不說,沒人知道。”
“那你是咋知道的?”
“我是藝術係畢業的,大學的專業就是美術。”
“哎喲,還真是大學生啊。”
老黃笑著說:“是啊,強哥,我早就跟你說過的,我們公司裏的人才。”
“我操,還碰上知識分子了。算了,今天的事就不跟你們計較了。回頭我得把這文身給改改去,弄不好還得丟人。”他說完又朝著彪子一晃腦袋,“去裏屋瞅瞅,有沒有個錢包,裏麵帶個吊墜的。”
從“死人強”那裏出來以後,一直走到公交車站,我的腿都是軟的。
老黃說:“他媽的,今天可嚇死我了。”
我說:“老黃,今天難為你了。我請你吃頓好的,壓壓驚。”
老黃擺擺手:“嚇得我胃痙攣,啥也吃不下……不過我今天真是信那句話了。”
“哪句話?”
“知識就是力量。”
到了晚上,華燈初上,我去了“錢江娛樂城”。前台小姐熱情地迎賓道:“先生幾位?”
我說:“就我一人。”
“那先生是要洗浴,還是按摩?還是鬆骨?”
“我就是來找一個……”
“哦,這樣。”前台笑了起來,“先生有熟識的小姐嗎?”
我說:“25號。”
我在黃色燈光淡淡柔和的小包間裏等待了一會兒,25號推門而入。她跟上次一樣,化著淡淡的彩妝,並不是很漂亮,但挺耐看,就像一杯清酒,喝完一口並不上頭,還有回味。她進來之後,正要說什麼,臉上職業性的笑容一下怔住了。隨即又笑了起來:“怎麼是你?”
“是我,不歡迎嗎?你上次不是說,第一次給我免費嗎?”我也笑道。
“嗬嗬,我就是說說,你還當真了。我們每排一個鍾都有計算的。不收你的錢,就得從我工資裏扣了。”
“這麼說還得收錢?”
“我能給你優惠點。”25號坐到床上,挨在我旁邊,從她身上傳過來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水味,“想做什麼,來個全套?”
我還沒有說話,25號就開始脫自己衣服:“你也真是的,上次可以給你免費做個快台,你都不幹,現在自己又花錢跑過來玩……”
“你先別。”我拽住了她的衣服,“我來就是給你送個東西。”
“什麼東西?”25號轉頭看著我,眼神疑惑。
“這個。”我從兜裏掏出來。
25號愣了一下,失口說道:“我的錢包?”
我遞給她:“你看看,東西少了沒有?”
“沒少,全都在。”25號翻了一下,驚訝地說,“吊墜也在,你從哪找回來的?”
“嗬嗬,這個你就別管了,隻要東西沒少就行。”
她卻不依不饒,非要讓我說怎麼找回來的錢包。我被逼得沒辦法,隻能把事情大體給她講了一遍,最後自嘲地笑了笑:“差點就成九指神丐了。”
25號把我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天哪,太嚇人了,你沒受什麼傷吧?”
我笑笑說:“沒事。”
然後我們兩個就坐在那裏,一時找不到什麼說的,包間裏的氣氛有些尷尬。停了一會兒,我說:“那沒事了,我先走了。”
“你先別……”25號拽住我的胳膊,低下頭小聲地說,“我免費給你做個全套吧,就當是謝謝你了。”
我忽然間不好意思起來:“別啊,我又不是因為這個才幫你的。我就是……你改天請我吃個飯就行了。我真得回去了,太晚了宿舍那邊就關門了。”
“那我送送你。”25號把衣服重新整理好,跟在我後麵出了包間的門。走到大廳的時候,前台小姐看著我倆的眼神很是疑惑,但臉上還保持著職業性的笑容:“先生慢走,有空再來。”
走到外麵,感覺風一下變得冷颼颼的,我不由得裹緊了衣服。25號站在台階上看著我,霓虹燈光在她的眼睛裏慢慢流動。
我瞅了瞅公交站牌的方向,說:“我走了,你進去吧,外麵冷。”
她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了她名字,又問道:“你呢?”
她笑了笑:“你叫我25號就行了。”
說完這句話,笑容在她的臉上慢慢飄散了,就像被風帶走了一樣。
“25號。”我點點頭,朝她擺了擺手,“我走了,你進去吧,回見。”
“回見。”25號輕輕地說道。
晚上的風越吹越涼,空曠而沉重的公交車緩緩開動,發出機器磨合的嘶鳴。車窗外流光溢彩,車水馬龍,掩飾著這座城市的蕭瑟。我把頭重重地靠在座椅上,落寞和滿足感一起湧進了胸膛。
—4—
周末晚上,老黃拉著我出去通宵上網。玩到午夜,我的心情異常煩悶,就溜出了網吧。一個人走在淒冷的大街上,忽然想起了25號。
我去娛樂城找了她。25號見到我有些意外:“你怎麼現在來了?”
“晚上睡不著,過來看看你。”我編了個謊話。
“你這麼有心?鬼才信呢。”她笑著,領著我上了樓。
我跟著她經過走廊,才注意到兩邊牆壁上掛著半裸出浴的仕女圖和裸體古典油畫,竟然都是文藝複興時期大師們傑作的複製品,給這裏紙醉金迷的淫靡氣息增添了一些藝術色彩。
果然,性與藝術,人類自我意識滿足活動中永遠的兩大主題。
她領著我進了一個房間,打開燈,裏麵有些淩亂,床頭櫃上放著洗漱的用具,沙發上還散著兩件衣服,地上有幾雙東倒西歪的鞋子,牆壁上掛著一些飾品。這不像是她工作的地方。
“這是我的房間,個人房間,平時休息用的。”25號抿了抿頭發,有些不好意思,“這兩天犯懶,一直沒來得及收拾。別笑話我。”
“哪有,挺好的。”我四下打量了一圈,“這比我們集體宿舍好多了。我們那個狗窩,你不知道,要是不收拾一下根本都沒地方站人。”
她笑了起來:“這麼誇張?”
“真的,不騙你。有次後勤部主任心血來潮去我們宿舍檢查衛生,一進門就吐了,扣了我們半個月獎金。”
她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半晌,忽然又幽幽地說:“上大學真好。”
我反問她:“怎麼好?”
“具體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挺好的。看那些大學生在學校裏無憂無慮的,念念書啊,談談戀愛啊,多幸福。”
我搖搖頭,表示不以為然。沙發上擱著一本書,我拿過來隨手翻了翻,忽然夾在書裏的一張照片掉了出來,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腿上。
那是一張發舊的黑白照片,邊角都有些發黃了。照片中的女人很是年輕,懷裏抱著一個孩子,麵對著鏡頭的臉上綻放出自然的笑容。
“這照片裏的人不是你吧?”我審視了半天。
“就是我啊。”25號坐了過來。
“啊?不可能吧,你都有孩子了?”
“什麼啊……”她指指照片,“這個懷裏的小孩才是我。這是我媽。”
“哦,我說呢。你媽跟你長得好像啊。”
“是,她沒死的時候,都說我跟她長得很像。”她的聲音有些黯然。
“你媽媽已經去世了?”我把照片重新夾回書裏。
“死了有三年了,得肺氣腫並發症死的,全是年輕的時候太操勞了留下的病根。為了治這個病,家裏把錢全都花完了。高三一畢業我就出來做了,賺的錢全部寄回了家裏給我媽看病。可是……我媽最後還是死了。”25號看著桌上的那本書發呆。
“那你……現在還做這個?”
“不做這個又能做哪個?”她搖搖頭苦笑,“像我這樣的,沒有文化,又沒有技能,又沒有什麼學曆。反正都已經入了這行了,做下去吧。我還想趁著年輕把以後生活的錢都賺出來。”
我低頭看著杯子,聽到外麵有人喊:“25號……”
“我出去一下。”她站起來出去了,過了片刻又回來,從床底下找出來一雙高跟鞋換上。挎了一個小包,往包裏塞了一卷手紙。
“樓下包間的客人要幾個陪著唱歌的,我過去一下。一般這時候來的都要玩到天亮了。你要困了就先睡吧。”她指了指床,“被單是我昨天剛換的。”
“好。”我站了起來,“你先去忙吧。”
25號出去了,屋裏就剩下我一人。我又翻開那本書,拿起裏麵的照片看了一會兒。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女人臉上的笑容跟相片本身一起變得有些模糊了,就像掠過去的一陣風。她懷裏的那個孩子,正眼神單純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5—
我躺在25號的床上,聞著淡淡的香水味,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當窗戶外麵投射進來的第一縷陽光灑在我眼睛上的時候,我醒了過來。人突然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睡覺總是非常輕。我轉過頭,25號就睡在我的旁邊,朝我的方向側躺著,身上的衣服都沒有脫。我迷迷糊糊地感覺她是快天亮的時候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