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也跟著鬧啊?”
“是啊。你說這人,真是奇怪,盧生剛進廠裏的時候斯斯文文的,很靦腆,跟我們說話都臉紅。可‘文化大革命’一來,他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瘋子似的到處批鬥,找階級敵人。他是沈東臨的徒弟,可批鬥沈東臨的時候,他每次都第一個衝在前麵。”
根據吳連枝斷斷續續的描述,我還原出了當時的場景。頭發蓬亂的沈東臨跪在地上,眼神呆滯,雙目無光。他低垂著頭,因為脖子上用鐵絲掛著一塊沉甸甸的木牌子,上麵寫著“走資派沈東臨”,還用紅筆打著一個大大的叉。他帶過的徒弟盧生衝上前去,拽著他的頭發,代表下麵成群的革命小將憤怒地問道:“沈東臨,你認不認罪?”
“認不認罪?認不認罪?”下麵群眾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沈東臨麵對鋪天蓋地的質問,閉口不言,用沉默保持著自己的尊嚴。看到他不答話,盧生再次惡狠狠地問道:“老實交代,你的錄音機是從哪兒弄來的?”
沈東臨舔了舔蒼白幹裂的嘴唇,說:“是我用十張工業券加攢下來的工資買的。”
“好啊,原來你是蓄謀已久,從一開始就想走資本主義路線!可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偷聽靡靡之音終於讓你露出了狐狸尾巴!”
盧生一隻腳踩在沈東臨的背上,另一隻手拽著他的脖子,好讓他仰起頭來,麵對人民群眾的審判。“打倒走資派沈東臨!打倒走資派沈東臨!”在盧生的帶領下,台下的革命小將們齊聲喊叫著口號。
我慨歎道:“真是一場劫難啊。”
“是啊。”吳連枝附和道。她蒼老的目光在陽光下略顯深邃,顯然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我說:“後來呢?”
“後來?”吳連枝頓了一下,“後來,盧生被批鬥了。”
—4—
按照比較權威的說法,就是“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造反派的革命小將們一開始很是欣賞盧生的態度,認為他批鬥起師父來毫不手軟,是信念堅定、大義滅親的表現。可時間一長,大家就發現問題了。盧生每次批鬥沈東臨都隻是喊口號,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動作,還順理成章地擋下了別人對沈東臨的武鬥。並且還有人發現盧生在拽沈東臨脖子的時候,手一直在幫他拎著那根細細的鐵絲。
這一下,革命小將們憤怒了,盧生的這種做法顯然是對革命事業的背叛,是同情走資派分子的表現。在造反派頭頭的帶領下,他們高喊著“誰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就砸爛誰的狗頭”的口號,把盧生和沈東臨一起押在台上,掛上牌子,戴上高帽,開始了空前嚴厲的批鬥。據說,在那一天,他們倆的表情都很淡然,相視而笑。
我問:“然後呢?”
“然後,兩個人都被關進了牛棚,反思改造。有一天,幾個革命小將又想起了錄音機的事情,來找沈東臨,讓他交代問題。沈東臨沒什麼可說的,他們就動起了手。盧生急了眼,衝上去咬了其中一個人一口,結果被他們給群毆,活活打死了。”
我怔了一下。
吳連枝繼續說:“盧生死了以後,沈東臨就趁人不注意上吊自殺,可他問題還沒交代清楚,怎麼能讓他死呢?結果又被人救下來了。造反派找了幾個人專門看著他,以防他畏罪自殺。不過幸好,沒過幾年,這一切都結束了,沈東臨也平反了。他重新回到了廠裏,當了技術骨幹。不過一直是一個人。”
“一個人?”
“是,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帶過徒弟,也沒有結婚。後來我聽說他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得了癌症死了。”
聽完最後的結局,我唏噓不已,問:“這張照片裏有他們嗎?”
吳連枝拿著照片指給我看:“這個是沈東臨,站在旁邊的這個就是盧生。”
黑白照片上,沈東臨和盧生並排站在第二排,兩個人看上去年齡相仿,都相貌英俊,朝氣蓬勃,對著世界流露出淡淡的微笑。吳連枝拿著照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問我:“小乾子,你說,他們不會是……出櫃吧?”
“不會,你想多了,吳奶奶。”我看著照片說,“你想多了。”
—5—
來到飯店,酒局已經進行了一半,朋友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一個個麵紅耳赤,指著我嚷道:“自罰三杯,自罰三杯!”
我端起酒杯,滾辣的液體流過脆弱的食道,如同奔騰的岩漿流過時代的莽原,燒灼中,有什麼東西在輕輕顫抖。三杯下肚,我忽然抑製不住地問道:“哥幾個,你們有人願意為我去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