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表,有些著急,但還是硬著頭皮接過鑰匙,進了吳連枝的家。她平時雖然一個人住,但屋裏十分整潔,還有著一股淡淡的檀木清香。我拉開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找到了那個牛皮紙信封——是那種非常非常老式的信封,我隻在很小的時候見到過,它仍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仿佛還帶著曆史的餘溫。
—2—
吳連枝眯著眼,坐在牆角曬著太陽,像一隻慵懶的老貓。她接過牛皮紙信封,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張黑白合影照片:“這是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跟單位的同事們一起留的影,你能看出來哪個是我嗎?”
看樣子,這張照片有些年頭了,相紙都已經泛黃。相片上有二十多個人,穿著統一製式的服裝,臉上洋溢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嚴肅而興奮的表情。我在這些麵孔中搜尋了一番,最後定格在了站在中間的一位年輕姑娘的臉上。
“是這個嗎?”我指著問。
“哎呀小乾子,你眼力見兒真好!”吳連枝很高興,“還能看出來是我啊?”
我說:“能看出來,你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現在也有當年的影子。”
“不行了,現在老成一把柴火棍了。”她歎了口氣,又指著相片問我,“你看,我年輕的時候,像不像林黛玉?”
她這麼一說,我才看出來,跟當年電視上演林黛玉的那個演員還真是有點神似。但我急著趕時間,也隻是敷衍道:“挺像的,吳奶奶,你年輕的時候肯定有不少追求者吧?”
“哈哈,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她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又緬懷似的重重地長歎了一口氣,“想當年啊……”
得,我算是說錯話了。這一想當年,就不知道要想到什麼時候了。
我憋著性子,聽吳連枝斷斷續續地嘮叨了一陣子當年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就在我的忍耐力即將達到極限的時候,她忽然說了一句我十分感興趣的話:“唉,可惜啊,全廠工人,就沈東臨沒有給我寫過信。”
我問:“沈東臨是誰?”
她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道:“沈東臨是我們廠部的車間主任,哈哈,我怎麼又提起他來了?”
我揣測道:“那他當年肯定是你們廠裏的帥哥吧?”
“哎,小乾子,你怎麼知道的?”她好奇地看著我。
我笑道:“能讓你這麼久還耿耿於懷的人,肯定十分優秀。”
吳連枝點頭道:“這倒是真的。沈主任不僅長得帥,業務能力也很強。那時候懂英語的才有幾個人啊,他就懂,那些進口機器的說明書,全廠就他一個人能看懂。有些大學生畢業後分配到我們廠裏,他們學曆高啊,誰敢帶啊,就沈東臨敢帶他們。他們也尊敬東臨,一口一個‘師父’地叫著……唉,可惜啊……”吳連枝欲言又止。
“怎麼可惜了?”我急忙問道。好奇心太重竟然讓我忘了要去吃飯的事情。
吳連枝搖了搖頭:“都是些過去的事了,說了你們小孩子也不懂。”
我哂笑:“誰小孩子啊?吳奶奶,你看清楚,我都三十出頭的人了。”
吳連枝端詳著我,愣了好一陣才說:“是,我記得當年沈東臨也就是你這般的年紀。”
—3—
當年,依舊單身的沈東臨三十三歲,但老成持重,業務能力超強,是廠裏的技術骨幹,並且潔身自好,作風正派,對於吳連枝這樣酷似林黛玉的美女也未曾暗送過秋波。這很不尋常,因為在大家的眼中,正值壯年的沈東臨是個長相英俊的男人,再加上前途無量,廠裏廠外有許多女人都明裏暗裏地投懷送抱,但沈東臨都不為所動,所以大家就紛紛猜測,他是不是那方麵有些問題。
但這無聊的猜測很快就被另一件更具爆炸性的事件取代了,他們萬萬沒想到,一直潔身自好、作風正派的沈東臨竟然是一個走資派!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期,“文革”時,沈東臨因為躲在工人宿舍裏聽了一首《何日君再來》,而被“眼光如炬”的人民群眾檢舉揭發,成了眾人爭相批鬥的對象。
我愕然:“聽《何日君再來》,就是走資派?”
吳連枝說:“不僅是《何日君再來》,隻要聽這類的歌,就是走資派。”
我說:“這太荒誕了。”
吳連枝愴然一笑:“荒誕的年代裏,總是要出一些荒誕的事情,對吧?那時候廠裏都瘋了,正常的生產工作全停了,廠長和黨委書記早被造反派的人批鬥得跟狗一樣。知道鬧得最歡的人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我猜不出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猜不出來啊。”吳連枝歎了一口氣,我仿佛聞到了那種老年人特有的渾濁的氣體,“當時鬧得最歡的,是一個被分配過來的大學生,叫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