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典的兵荒馬亂(3 / 3)

“活該,誰讓他跟我們動手的?”光頭站起來,把我撥拉開,戳著曾浩的肩窩子說,“學生會主席是吧?我告訴你,沒弄死他就是給你們麵子。”

我們幾個上前就要動手,這個時候曾浩還想著息事寧人,朝著我們吼道:“別動!”話音剛落,一個人就踹開KTV的大門,大踏步走了進來。我聽到魏鵬看見救星似的喊了一聲:“莫蘭!”

沒錯,是莫蘭,她瘦削的身軀仿佛蘊藏著炸藥一般的力量,徑直走到光頭麵前,二話不說就是一記擺拳,正正打在對方的下巴上。“啪”一聲脆響,光頭渾身晃了晃,然後像麵條一樣倒在了地上。

這姿勢,忽然有幾分強烈的即視感。我猛然想了起來,前幾天周曉正剛剛這麼倒過一次。

這一下子,不動手也得動手了。雙方都愣了一下,隨即大打出手。有了莫蘭的加入,我方戰力呈幾何倍增長,立刻呈現出一邊倒的壓倒性優勢。混亂中,我抽身出去,堵住了KTV的大門,這幫混混要是跑出去一個搬救兵的話,我們這些人今天晚上算是交待在這裏了。天津衛勢力盤根錯節,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學生能夠對抗的,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幾個混混全部放倒,然後迅速撤回到學校,才是萬全之策。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那個被莫蘭一拳打倒的光頭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從地上摸了一個啤酒瓶子,踉踉蹌蹌地朝著莫蘭的後背撲了過去。

“我草,危險!”我大喝一聲,想要去阻擋,卻鞭長莫及。千鈞一發時,曾浩猛地衝了過去,撲倒了莫蘭,那啤酒瓶子就在他的腦袋上炸開了花,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我們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曾浩轉過頭,艱難地看著襲擊他的光頭,想說點什麼,卻又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5—

曾浩被砸倒之後,對方也不敢再戀戰,草草撤兵。莫蘭咬著嘴唇,毫不理睬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魏鵬,抱著曾浩就衝出KTV,橫在大馬路中間,生生地攔下了一輛載客的出租車。

這才是真正的女漢子。

曾浩傷勢並不重,隻是腦袋上開了瓢,暫時暈了過去,或許還有點輕微的腦震蕩。送進醫院包紮後,還需要住一個晚上留院觀察一下。莫蘭讓我們都回去,她一個人留下來陪床。

我們走出病房門口的時候,周曉正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回頭說了一句:“有你在,我放心。”

據曾浩後來回憶說,早晨天亮的時候,他才醒了過來,發現莫蘭正側躺在他身邊睡著,身體蜷縮著像一隻小貓,短短的碎發遮蓋住了臉頰,在陽光下散發出金黃的光彩。她的眼睫毛很長,輕輕地抖動著,好像在做夢。曾浩心裏動了一下,似乎看到了春天。

曾浩的春天來了,工大的春天也來了。就在那一天,封校禁令解除,肆虐一時的非典終於消退了。學校裏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在裏麵圈了這麼長時間,他們都給憋壞了。隨著封校禁令的解除,藝術係與經管係對林蔭二道的爭奪也失去了任何的意義,雙方為之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成了一個虛妄的笑話。

為了慶祝封校禁令解除,應校方之邀,大夢樂隊決定在主樓前麵的廣場上現場表演。之前幾天彩排的時候,莫蘭每次都到場觀看,為樂隊主唱曾浩加油打氣。曾浩倒是得意了,不過周曉正不知道是不是形成了條件反射,一看到莫蘭手就開始抖,敲的鼓點沒一個在調子上,引得我們一片噓聲。

最後一次彩排完後,曾浩送莫蘭回女生宿舍,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告別之後,曾浩剛要離開,早已等候多時的魏鵬就醉醺醺地走了過來。

魏鵬站在昏黃的路燈底下,滿身的酒氣,頭發淩亂不堪,襯衫敞著前襟,雙眼通紅,瞅著喝了得有不少。他直直地盯著莫蘭,手指著曾浩,嗓音嘶啞:“你們倆,什麼關係?”

曾浩說:“你跟莫蘭都已經分手了,我們什麼關係關你屁事!”

“姓曾的你他媽耍我!”魏鵬像瘋了似的上前抓住曾浩的衣服領子吼道,“你他媽耍我!耍我!”

曾浩使勁把他推開:“你把話說清楚,我耍你什麼了?”

“曼曼是你派過來的,對不對?我跟莫蘭的分手都是你一手策劃的,對不對?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跟經管係爭奪林蔭二道,以便下一屆能連任學生會主席,對不對?”

曾浩愣住了,沒想到魏鵬把這些事全兜了底。隻能是曼曼,曾浩萬萬沒想到,曼曼竟然出賣了他。

莫蘭看著曾浩,一字一句地問:“是這樣嗎?”

曾浩不愧是影帝級的人物,要換了一般人這個時候早蒙了,但他還能從容應對:“莫蘭,你想聽真話?好,我告訴你。曼曼確實是我派過去接近魏鵬的,但根本不是為了奪什麼林蔭二道當什麼學生會主席!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莫蘭,自從那天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被你深深迷住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生,那麼瀟灑那麼利落,那麼英姿颯爽,從那天開始,我就對自己說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一定要得到你!我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讓你離開魏鵬這個三心二意的渾蛋!他根本不配你!你應該是屬於我的才對!”

任何女生聽到這樣顛覆性的表白都會被震撼,莫蘭也不例外,她剛才還有些發怒,這個時候又愣在了原地。

魏鵬嘶吼道:“撒謊!你撒謊!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曾浩,你才是渾蛋!”說完他又抓著莫蘭的衣服跪了下去,眼淚都流了出來,“莫蘭,我錯了,我不應該跟你分手,我不應該離開你,我沒想到那天晚上你會去救我,我知道最心疼我的人還是你。莫蘭,你能原諒我這一次嗎?我求你了……”

宿舍樓下圍觀的人已經站了一圈,魏鵬卻不在乎,就那麼涕淚齊流地哭訴著。莫蘭輕輕地甩開了他的手,又看了看曾浩,說:“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再見。”

莫蘭說完就上了樓,留下了心虛不已的曾浩和跪在地上哭號不止的魏鵬。

—6—

曾浩去找了曼曼。

在曾浩麵前,曼曼妝都哭花了。

曾浩本來是想痛罵她一頓的,但忽然間,他感覺自己了解了曼曼。沉默了半晌,曾浩歎了一口氣,說:“動真情了,是吧?”

曼曼哭著說:“從我在KTV裏被調戲,他衝上去保護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真的喜歡上了他……”

曾浩說:“於是,你就把我給賣了?”

“對不起,”曼曼哭得眼睛都紅了,“浩哥,對不起……”

曾浩擺了擺手:“算了,我擺你一道,你擺我一道,咱倆扯平了。你既然喜歡魏鵬,就跟他好好的吧。”

有些頹然的曾浩必須要抖擻起來,因為大夢樂隊的現場演出就要開始了。作為主唱,他是整個樂隊的靈魂,他要是萎了,整個樂隊也就萎了。況且這次演出還是校方的意思,為了配合封校禁令的解除,頗有些“看成敗,人生豪邁,隻不過是從頭再來”的意味。如果這次演出搞好了,將會成為大夢樂隊進軍天津商演圈的敲門磚。所以什麼都可以搞砸,唯獨這次演出千萬不能砸。

因為浩哥的關係,我們藝術係的人都來到了現場捧場。演出開始的時間大約是在黃昏,太陽還沒下山,燈光就已經亮了起來,引得大家一片躁動。大夢樂隊的人一色的皮衣裝扮,酷到不行,尤其是曾浩,一身機車裝扮再加上一副墨鏡,簡直帥到沒朋友。主樓廣場前圍了好幾圈等待演出的學生,幾乎是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等貝斯手試好音,曾浩就朝著周圍觀眾做了一個飛吻的手勢,演出正式開始。

也許是因為沒看到莫蘭的緣故,周曉正那鏗鏘雄渾的鼓聲又響了起來,打得特正。隨著我們的歡呼,曾浩正要張口開唱,忽然聽到“砰”一聲悶響,隨後是麥克風發出的刺耳的雜鳴。周圍的人群一下子亂了,大家都驚叫著四下逃開。周曉正呆呆地坐在那裏,臉上和身上全是噴濺的鮮血。他麵前的架子鼓已經被砸塌了,上麵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

魏鵬跳樓了。

根據後來現場的目擊者的說法,就在樂隊開始演出的一瞬間,魏鵬從主樓十二層的窗戶上淩空躍下,張開雙臂,他向下跌落的姿勢就像一張飄在空中的紙。

在那一刹那,整個世界都變了,猩紅猩紅的。目睹了這一場景的我好幾天都沒緩過神來,像做夢一樣。

學校開始連夜調查,公安機關也參與了進來。就在這個時候,莫蘭忽然扛起了所有的責任,她以魏鵬前女友的身份成了整件事情的關鍵人物。後來學校查明,魏鵬係因與女友分手,意誌消沉,一直想不開遂選擇自殺身亡。雖然如此,為了給學生家屬一個交代,學校還是做出了開除莫蘭的決定。

莫蘭走的那天,我們幾個都去車站送她。在要上車的時候,曾浩一把拉住了她,哽咽著說:“莫蘭,這對你不公平。”

莫蘭笑了笑,蒼白的臉上幾乎沒有血色:“這世界本就不公平。”

曾浩搖著頭:“莫蘭,你等著我,我畢業之後就跟你結婚。”

她卻搖了搖頭:“浩哥,已經晚了。”

“不,不晚,”曾浩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莫蘭,你不要忘了給我寫信,給我打電話。”

她笑了笑,抽出手,轉身上了火車。

曾浩大哭。

我從沒見他那麼哭過,既不倜儻,也不瀟灑,哭得像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在那一瞬間,藝術係學生會主席、北方油畫評選一等獎獲得者、大夢樂隊主唱、係生活部部長兼寢室室長那些頭銜像斑駁的牆皮一樣,從他身上剝裂開去,我第一次覺得,原來他跟我們一樣。

那一趟火車帶走的,是一場毅然的訣別。自那以後直到畢業,莫蘭也沒有給他寫過信,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曾浩徹底失去了她。

—7—

時間一晃眼,到了2009年。

2009年,我們幾個關係不錯的同學約在母校聚會,當年的風雲人物曾浩也來了。經過幾年在社會上的磨礪,曾浩早已成為一個中規中矩的職場人,穿著得當,談吐注意分寸,甚至有些不苟言笑了。隻是從他抽煙的姿勢中,偶爾還能看到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

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醺醺然,周曉正忽然問道:“浩哥,你又見過莫蘭嗎?”

我看到他端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說:“沒有。”

周曉正跟我們不一樣,他就是天津人,畢業之後留在了這座城市,熟悉這座城市的一舉一動,能比我們接觸到更多這座城市裏的人。他說自從那件事情以後,莫蘭就回了老家,待了一段時間後,又回到了天津,不過那都是我們畢業之後的事了。現在她在一家拳擊俱樂部裏做教練。

我們幾個都慫恿曾浩過去看看。

吃過飯後,我們找到了那家拳擊俱樂部。我跟周曉正還有其他幾個同學就在門口站著,讓曾浩自己進去。

當時應該是正值午休,曾浩走進去的時候俱樂部裏空空蕩蕩的,隻有莫蘭一個人在那裏拿著手靶,在教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打拳。時光已經過去了許久,卻仿佛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依舊像以前那樣,碎碎的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金黃的光彩。

看到有人進來,莫蘭先是愣了一下,停頓了數秒之後,她笑了起來:“浩哥?你怎麼來了?”

曾浩有些局促,他拽了拽襯衣領子上的領帶,說:“正好來天津出差,他們說你在這兒,給了我地址……我就來看看。”

“哦。”莫蘭應答了一聲後,雙方都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裏。這時正在打拳的那個小孩子走過來,朝著門口這邊看了一眼。

我立刻驚了一下,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張麵孔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腦海,攪動著以前那些早已沉澱的記憶。

莫蘭招了招手,小孩子跑了過去,抱著她的大腿撒嬌道:“媽媽。”

曾浩也覺出了什麼,吃驚地問道:“這孩子……”

仿佛是為了證實曾浩的猜想,莫蘭說:“這是魏鵬的兒子。”

曾浩愣住了。

“在魏鵬出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離開學校,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把孩子生下來。”

“所以我在車站送你的時候……你對我說,已經晚了?”

莫蘭點點頭,把撒嬌的孩子抱了起來。孩子在她懷裏格外地安靜,睜著怯生生的眼睛看看曾浩,又看看我們。那眼神,宛若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