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沒有故鄉的人(3 / 3)

我打了一個哈欠,解放忽然捅了我一下:“快看,是不是小勉!”

我急忙定神向前看去,在朦朧路燈光的照射下,我看到電視台的大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卻因為在夜色之中且距離太遠,而看不清臉。我眯起眼仔細觀察了一下,女人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往前走了兩步,那步伐和姿勢,一下子印證了我久遠而模糊的記憶。

“沒錯,是小勉。”我低低道了一聲。

在那一瞬間,周遭有些安靜,我甚至都聽到了慕容解放咽下唾沫的聲音。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克製,這話一點不假。男人對於心目中真正的女神,總是懼怕麵對。但是慕容解放不一樣,他不能懼怕,因為時間已經沒有任何餘地留給他了。

這是一場必須要打的戰役,背水一戰,破釜沉舟,是命運把一切都推到了這個當口。

他拍了我一下,然後向前走去。

他將像天外來客一樣,忽然出現在陳小勉的麵前,鎮定自若地表達出自己火焰一般的愛情。至於對方驚訝與否,接不接受,那都無關緊要了,他今天晚上要做的,是給自己十幾年的思念一個交代。

忽然,陳小勉朝著這邊揮了揮手,我跟慕容解放一下子都愣住了,難道她已經看到了我們?

停在前麵的大奔轟然發動引擎,一個漂亮的轉彎後停在了陳小勉的麵前。就著車頭的大燈,我看到她笑靨如花地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然後親了剃著板寸戴著大金鏈子的胖子一口。

我和慕容解放像石雕一樣愣在了原地。大奔緩慢地從我們身邊開了過去,頭頂上路燈的光線打下來,把駕駛室裏映照得一片昏黃。在錯身而過的刹那,我看到了陳小勉驚愕的眼神,很明顯,她也看到了我們。

我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掏出車鑰匙,問:“追不追?”

慕容解放頹然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那些癌細胞頃刻間布滿了他全身。他搖了搖頭說:“算了。”

“看開點。”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解放,你知道彩玲嗎?”

還沒等他說話,我又說道:“彩玲是我從小學起就暗戀的一個女生,一直到初中畢業。去年情人節那天,我從同學那裏要來了她的電話號碼,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當麵說愛你,我要讓那些過往的時光都有意義。沒有你的日子裏,生命仿佛隻是白白流去……幾分鍾以後,她回了短信:你是誰介紹的?一次四百,包夜七百。”

慕容解放定定地看著我,我說:“你看,你並不是這世界上最慘的人。”

他身子晃了一晃,就向前倒去,我急忙扶住了他。他靠在我肩頭,虛弱地說:“歐陽,我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算是哪裏人,都不知道故鄉應該是什麼地方,直到我上了大學之後,遇到了小勉,我才知道什麼是故鄉……故鄉,就是你心裏的那個歸宿。小勉就是我的歸宿,她就是我這麼多年來心裏的故鄉。可我現在,連這個故鄉都沒有了……”

我抱著泣不成聲的慕容解放,就像抱著一個無處安放的靈魂。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歸宿。這短暫的一生啊,就像隨風飄蕩的柳絮一樣,在稍縱即逝的不安和彷徨裏就迎來了結束。

夜色已涼,他的淚水從我的肩膀上滑過,滾燙滾燙的。

—4—

濟南是慕容解放的最後一站,離開這裏,他再去了哪,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手機停機,他的QQ頭像變成了永遠的灰色,他的微信和微博再也沒有更新,這個世界上一切跟他有關的東西仿佛都停滯了。我不知道他最後是死在了家裏,還是死在了醫院裏,抑或是死在了旅途中?不過,非要尋求這樣一個結果,似乎也沒什麼意義了。

總的來說,我跟他的關係僅止於此,沒有人通知我去祭奠,也沒有人通知我去吊唁。隻是偶爾在喝啤酒吃烤串的時候,在一片喧囂聲中會靜靜地想起他。然後我會往地上倒半瓶啤酒,作為一個老友的饋贈。

除了我的回憶,他仿佛與這個世界再無瓜葛,就好像他從來沒有來過。

過了有一年多的時間吧,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對方彬彬有禮地問我是不是某某。

我說:“是,並且我很忙,我不要保險,也不買房子,也不做問卷調查,就這樣,拜拜。”

他急忙製止了我,說:“別掛,我是邀請你來青島參加慕容解放先生的畫展的。”

我愣了一下,問:“慕容解放?他還沒死?”

對方說,早就死了。不過解放臨死之前,捐贈了自己的眼角膜,他就是受捐人。

我喃喃地說:“那樣挺好,挺好。”

對方繼續說,解放臨死前有個遺願,想辦一次畫展,邀請他的朋友都過來參加。他打這個電話,是為了幫助解放完成遺願。

我掛了電話,眼眶都濕了。按照約定的日期,我齋戒三日,沐浴更衣,然後去了青島,參加了慕容解放的畫展。

我在畫展上見到了許多久未謀麵的老同學、老朋友,我們相互問候著,捶打著彼此的肩膀,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忽然都覺得這友誼來得特別珍貴。

畫展上有很多幅解放在西藏的油畫,有納木錯的日出、日喀則的星海、拉薩的五彩經幡。每幅畫下麵都有日期,是他離開濟南以後的作品。在畫廊的一個角落裏,我見到了身材高挑、冷豔高貴的陳小勉。她正對著一幅畫出神,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卻是素顏,沒有了煙熏妝。

我說:“你也來了。”

她點了點頭,又回過頭去看著麵前的那幅畫,問:“這畫的是什麼地方?”

那是一幅還未完成的油畫,半成品,顏色都沒有上全,畫的是廣袤大地,雪原高山。下麵沒有標注是什麼地方,也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日期,是他離世之前的時間。

我忽然想起來,在上大學的時候,我跟解放都很喜歡看的一部叫作《風鬥士》的電影。電影的主角是一個武士,片尾的時候,他去挑戰一個幾乎無法戰勝的對手。對手問他:“如果你死了,怎麼處置你的屍體?”他說:“隨便扔在藍天下任何一個地方。”

於是,我對陳小勉說:“他畫的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