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沒有故鄉的人(2 / 3)

“他鄉?”慕容解放笑了起來,“歐陽,你忘了,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對,沒有故鄉的人,我記起來了,這才是他身上跟別人最大的不同點之一。他出身於西北慕容氏,身上流淌著高原人的血。剛剛懂事又因為父母工作調動的問題,全家遷徙到了河南開州附近,學會了滿嘴的河南話。上了小學沒多久,因為黃河改道問題又撤區設縣,將他們劃給了山東曹州,慕容解放一下又成了山東人。到了讀高中的時候,為了讓他能考個好的大學,父母又托關係把他的戶口轉到了貴州,在苗寨裏混了三年。等到考上大學,他的戶口也隨著落到了天津。畢業後又去了北京,讀書、戀愛、畢業、工作,一直到現在,整整十年的光陰,造就了他滿嘴的京片子。

有人說,一個人的鄉音決定了他的故鄉在哪裏,可這個複姓慕容叫作解放的男人,他會說河南話、山東話、天津話、北京話,甚至還會說苗語,真不知道他應該算是哪裏人。別人在沮喪和痛苦的時候,心底還有一個故鄉,可以寄放無處排遣的哀愁,而慕容解放,卻連這樣的一個地方都沒有。短短前半生的顛沛流離,讓他失去了紮根的感覺,迷失了故鄉的痕跡,而就是這樣的前半生,也即將走到盡頭。

我說:“你準備就這樣一個個去看朋友,走遍大江南北嗎?”

“不——”他吃完了最後一串腰子,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地說,“我已經走完了,你這裏是最後一站。”

“我靠,何其榮幸……”

“你別嘚瑟啊,我把濟南定為最後一站,可不是來看你一個人的。”

我皺起眉頭:“這濟南還有誰?”

他喝了一口酒,悠悠地吐出了三個字:“陳小勉。”

刹那間,我醍醐灌頂,一下子就明白了濟南對於慕容解放的意義。陳小勉,天津工大新聞係的高才生,身材高挑,心高氣傲,眼神清澈冷漠,永遠以一襲迷離的煙熏妝出現在眾人的麵前,是慕容解放心目中永遠求之不得的女神。上大學的時候,解放也算是才子一枚,雖然對女生有些木訥,但也少不了愛才之人暗送秋波。唯獨陳小勉對此不屑一顧,直接將其拒之千裏。一次解放鼓起勇氣,在女生宿舍樓下攔住了陳小勉,請求她給自己當一回模特——是畫半身像,不是裸體,卻隻換來陳小勉的兩聲冷笑,正眼瞧都沒瞧他一眼就“噔噔噔”上了樓。為了這,解放沒少找我借酒消愁,黯然魂傷。我清楚地記得,在畢業之前,解放為一訴衷腸,排遣四年來積鬱在心中的情緒,親手給陳小勉寫了一封長信,還特地拿給我校對了一遍,看有沒有錯別字——四級考試都沒見他這麼認真過。我還記得那封長信的開頭是這麼寫的:“你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我何止訝異,簡直歡喜,靈魂仿佛掉在了黑夜的海裏。啊,小勉,你揮一揮手,帶不走你在我腦海裏的記憶……”

我當時看了之後還挺驚訝的:“靠,沒想到還挺押韻的。”

慕容解放搔著頭笑道:“嘿嘿,我平時比較喜歡讀徐誌摩。”

得到我的首肯之後,他很高興,第二天就把這封信送了出去,然後石沉大海。

後來,大家就畢業了,各奔東西。我在江北輾轉一圈,最後到了濟南。後來,聽說陳小勉也來了濟南,在電視台工作,可我一直沒有見過她。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地說:“敢情我就是個陪襯。”

“別這麼說嘛,”他用吃完羊腰子的大油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這一趟,不是一箭雙雕嘛。”

“我看你主要‘雕’的還是她,至於我,可有可無。自古以來,情義千斤就不敵胸脯四兩。”

“哎,歐陽,你咋這麼小心眼呢,你看在我還有個把月活頭的分上,能不能大度點?”

他這一句話提醒了我,是啊,我跟一將死之人較什麼勁啊。解放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火,不一定哪天就熄滅了,我要再跟他計較這個,也顯得太不是東西了。我說:“放哥別介意,我就說說而已,以咱們倆這交情還用講究那麼多嗎?說吧,你準備什麼時候去見陳小勉?”

“今天晚上。”

“這麼急?”

“你知道,我已經時日無多……”

我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怎麼老是忘了這茬。

解放說:“歐陽,晚上跟我一起去吧。”

我想了想,也好,他剛來濟南,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身體又這個樣,萬一有個不小心出了什麼事,我得後悔死。

—3—

我沒有陳小勉的電話,也沒有她的住址,隻知道她在電視台上班,做都市頻道,而電視台的下班時間一般都比較晚,在晚上七點左右。

電視台是個神聖的地方,一般來說,掌管輿論宣傳的地方都很神聖。神聖不可侵犯,所以守門的保衛趾高氣揚地攔住了我們兩個:“沒有出入證就不能隨便出入,知不知道?你們以為電視台是什麼地方,讓你們想進就進?逛菜市場呢?”

我解釋:“我們就進去找個人,不逗留。要不,我們登記一下?”

“登什麼記,誰知道你登記的信息是真的假的。找人也不行,電視台嚴禁找人,走走走。”

我們像鴨子一樣被攆了回來,沒辦法,我隻能把我的那輛小破車暫時停在路邊,等著電視台下班。

一直等到七點半,感覺台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跟解放瞪大了眼睛盯著大門口,也沒看見陳小勉的身影。我安慰道:“可能是在加班。”

“嗯,也許,”解放點點頭,“電視台的,一般都比較忙。”

時間慢慢流逝著,天空也黑了下來,我看看表,已經九點半了。不過我們還沒有放棄希望,因為電視台的大門口一直有加班的人零星地走出來,披著一身的夜色,看不出來是敬業還是疲憊。我跟解放都抱著同一種心思:也許下一個走出來的,就是陳小勉。

等的時間久了,我倆百無聊賴,靠著車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一輛大奔SUV停在了我們的前麵,從車上下來一個剃著板寸戴著大金鏈子的胖子,走過來說:“喂,兄弟,借個火。”

我掏出打火機幫他點著煙,他歪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脖子上露出來的一塊刺青,像是龍,又像虎,或者隻是一團花?圖案太寫意,我看不太明白。他拍了拍我,道了一聲謝,又回到了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