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裏,他帶著我溜了旱冰,打了台球,在遊戲廳裏裝出凶狠的模樣勒索過低年級的銅板。他帶著我去水庫裏遊泳,以讓我著迷驚愕的姿勢從高處淩空躍下;他等我下了晚自習一起奔跑在空曠的馬路上,號叫著唱歌說自己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我問他:“然哥,你總是這樣,不準備考大學嗎?”
“大學?哈哈,”他笑道,“那會讓我更加快樂嗎?”
何然,這個僅僅比我大了三歲的人,就像希臘神話裏的潘多拉,打開了隱藏在我生命裏的魔盒;他又像哥倫布,在引導我發掘那塊從未到達過的新大陸。不過很快,這個過程就戛然而止了——那天,吃晚飯之前,母親把我叫到麵前,一臉嚴肅地問:“你最近是不是跟隔壁的那個小痞子何然玩到一起去了?”
我反問道:“誰說的?”
“隔壁你張嬸告訴我的。”母親說,“你現在要明白自己的最大任務,就是好好學習。我費勁把你送到縣城裏來讀初中,為了什麼?你才多大點,不好好學習以後怎麼考高中?怎麼考大學?你要再這樣下去不是毀了嗎?你說你不好好學習,將來能有什麼出路?啊?”
我聽得心煩意躁,正想爭辯兩句,母親又猛然訓斥道:“以後再看見你跟姓何的那壞孩子在一起玩,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母親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所以,為了避免腿被打斷,我便主動疏遠了何然。他察覺到了這一點,也沒問我為什麼,也停止了跟我的來往。從我窗戶下麵經過的時候,再不會投來隨意一瞥。
剛剛開啟的潘多拉魔盒,被慢慢地關上;剛剛看到輪廓的新大陸,漸漸地消失了影蹤。
—3—
有一天,下晚自習後走在回家路上的我看到幾個人在打架——三個人圍著一個抱著頭躺在地上的人拳打腳踢,旁邊還躺著一輛自行車。可能是打累了,打人的三人罵了幾句後就悻悻地離去了。我覺得躺在地上那人的頭發顏色即使在黑暗裏也很紮眼,走過去一看,果然是何然。我趕緊扶著他站了起來。
何然的鼻子破了,血流得滿臉都是,但他卻毫不在意地用力一擤,又從鼻子裏噴出一大團汙血。這團汙血像雨點一樣灑落在了地上。
我十分擔心:“然哥,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沒事。”他扶起了倒在路邊的自行車,支起來,把掉下來的鏈條裝上。
“然哥,那些人是幹什麼的,他們為什麼打你?”
“那個誰誰,四中有名的混子。我那天在遊戲廳,搶了他弟弟的銅板。”何然哂笑道,“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他偶爾說出來的話,總是這麼富有哲理,以至於我後來看到《無間道》的時候大為吃驚,忍不住去導演和編劇一欄查找何然的名字。
何然推著自行車說:“歐陽,陪我去喝點酒吧。”
我說:“我不會喝酒。”
“不用你喝,你陪我喝點就行。”
我心裏一直在揣測著要是太晚回去了,母親會怎麼懲罰我。但一看到何然的那張臉,我就心軟了。
何然騎著自行車,載著我,行駛在夜間無人的馬路上。陪伴我們的,隻有昏黃的路燈,以及被拉得一長一短的影子。
夜市早已散去,還有幾個零星的大棚也準備收攤。何然在最近的一家前麵停下來,說:“老板,拿瓶冰鎮啤酒,拌個藕片。”
老板本來是要收拾東西打烊的,可看到何然這個樣子,他不敢說什麼,乖乖地又去忙活了。
何然坐下來,喝了一口啤酒,漱了漱,連同嘴裏的血水一同吐了出來。他說:“歐陽,你知道嗎,我是以全校前三的成績考進育才高中的。”
我大驚:“那你怎麼會……”
“我念初中的時候,有一個頂好的朋友,跟我關係特好,你問好到什麼程度?好到可以同穿一條褲子,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當時,我倆相約一同考進育才高中,然後再一同考進大學,留在同一所城市,等以後他結婚的時候,我給他做伴郎,我結婚的時候,他給我做伴郎……可是後來,我考上了高中,他落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