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管舞不是色情,它是一種競技舞蹈。當我第一次看到鋼管舞的時候,我就震驚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找到了生命裏一直在追尋的東西,那種輕盈與奔放的結合,真的是沒誰了……我們平時看到的舞蹈,都是在地麵上的,但鋼管舞不一樣,它脫離了地麵,讓我感到像是在天上飛。”
他說起鋼管舞的時候,眼睛裏忽然迸發出了奇異的光彩,但很快,這光彩就黯淡了下去。他明白,不管如何,要改變世人對他的看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他的女朋友就是因為不能接受他跳鋼管舞而選擇了分手。連最親近的人都這樣,遑論旁人?
我不懂鋼管舞,但我能看到一團夢想正在他胸口熊熊燃燒。我曾經以為,世界加在我們身上的枷鎖永遠也無法打開——直到我再次遇到了許昆侖。
我忽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讀過的一段話。
“我輕輕地舞著,在擁擠的人群之中,你投射過來異樣的眼神。
詫異也好,欣賞也罷,並不曾使我的舞步淩亂。
因為令我飛揚的,不是你注視的目光,而是我年輕的心。”
當喝得扶著牆頭嘔吐不止的時候,我下定了決心,要傾盡全力來保護許昆侖的夢想,就當是償還我小時候的罪過。
—4—
從那次事件以後,我每次去“灰姑娘”都要在身上帶著甩棍,以備不時之需。我靜靜地坐在喧鬧的角落裏,就著一瓶啤酒,注視著燈紅酒綠的一切。我不是看場子,我隻負責保護一個有夢想的纖瘦舞者。
所幸的是,像那次那樣有怪癖的大哥,再也沒有出現過。
其實,我們生命裏真正的敵人,並不是那些有怪癖的大哥,也不是世俗的鄙視,對於這些,我們還可以去反抗或者不屑,但有些東西,看似不是敵人,卻讓我們無法招架。
那天晚上,還沒到許昆侖的演出時間,我踱步到“灰姑娘”門口,準備抽一根煙,順便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清淨一下耳朵。就在抽煙的時候,透過眼前縷縷飄散的煙霧,我忽然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影子。她徘徊在夜店的門口,好像想進來,但又猶豫不決。
我心裏一怔,暗道:“不會吧?”
我眯起眼睛,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心裏猛然間“咯噔”一下。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我,急急地招著手向我走了過來。
“小歐啊,原來你在這裏啊。”
我一看,已經躲不過去了,隻能硬著頭皮喊了一聲:“阿姨,您怎麼來了?”
她是許昆侖的母親。
在燈光的照射下,我看見她的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渾身上下風塵仆仆,肩上背著一個褡褳,像是剛下火車的樣子。她一下抓住我的手,問:“昆侖呢?我知道他跟你在一塊兒。”
“昆侖,他……”我支支吾吾。
“小歐,你別騙我,咱們老家有在濟南打工的,我聽他們回去說了,說昆侖在跳什麼……什麼……脫衣舞……他還沒結婚,他不能這樣啊……”她說著說著,腳下就軟了,虛弱地扶著我的胳膊,像是在大海裏抓著救命稻草。
“不是跳脫衣舞,是鋼管……”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給她解釋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念叨著:“灰姑娘,沒錯啊,他們告訴我昆侖就是在這裏麵跳舞的。你看看,這都是什麼地方啊,你看看這些人,他怎麼能在這種地方啊……小歐,你帶我進去,跟我一起勸勸他,這孩子毀了啊。你不知道,他爸氣得好幾天沒有吃飯了。”
她硬要往裏麵進,我沒辦法,隻能攙扶著她走了進去。安保們看我帶著一個阿姨走了進來,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這時,許昆侖的表演已經開始了,他旋轉了一圈,倒掛在鋼管上,正要做下一個動作的時候,忽然就愣住了。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以及站在我身邊的他的母親。
時光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我扭頭看了一眼,許昆侖的母親愣愣地看著台上的一切,嘴唇像幹渴的魚一樣不停地翕動著。
短暫的凝滯後,許昆侖猛然動了起來,他一下舒展開整個身體,從鋼管上飄落而下,然後緊接著幾個輕盈的旋轉後,又翩然而上。地球的重力在這一刻仿佛對他不起任何作用,他像一隻燃燒的蝴蝶,上下翻飛著,似乎要把這冰冷的鋼管也一起點燃。在一刹那間,整個“灰姑娘”都在我眼裏變了樣子,她怦然乍現,她是不可方物的公主,她穿上了炫目的晚禮服和水晶鞋,在璀璨吊燈的照耀下旋轉成了世間最美麗的花朵。舞池裏的人集體歡呼起來,大家齊聲高呼著:“許昆侖,許昆侖……”
我已經看呆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鋼管舞能跳得如此激昂,簡直就是一首靈魂壯歌。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許昆侖的母親猛然轉身,撥開熙熙攘攘亢奮不已的人群走了出去。
我叫著“阿姨”,急忙追了出去。
她出了夜店,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疾步行走著,像是要追趕什麼東西。我跑過去拽住她的衣服,說:“阿姨,你怎麼……”
她轉過頭來,臉上竟然全是淚水,嘴唇仍舊翕動不已。她手顫抖著,從褡褳裏掏出一遝錢塞到我手裏:“這個……給昆侖……讓他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我說不用,她卻硬把錢塞進我的手裏,小聲地哭泣著:“這麼多年,是我對不起他……”
我忽然明白,她的拔足狂奔,隻是為了躲避兒子的視線。我不知道她是為了掩飾自己懊悔的淚水,還是追恨自己曾經的武斷,但這一切,此時此刻,都已經無關緊要了。許昆侖,我的發小、同學、異類朋友,他為了自己的夢想,可以忍受母親的不解,可以對抗父親的鐵砂掌,可以麵對混子的拳頭時一聲不吭,可以辭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穩定工作,可以坦然麵對愛情的凋謝,可以毅然接受命運的嘲諷……這太多的可以,隻是為了能夠有一天自由自在地跳舞。
這世間,即使再卑微的夢想,也不容踐踏。
—5—
許昆侖在“灰姑娘”跳了半年的鋼管舞,攢了一些錢,然後離開了濟南。他的羽翼已豐,要去尋找更廣闊的天地。
經過幾次輾轉波折之後,他去了北京,加入了一個鋼管舞競技團隊。在那裏,他找到了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也找到了他心儀的女生。很快,我就聽到了他們衝擊中國鋼管舞錦標賽的消息。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鋼管舞是一種競技舞蹈,從我帶著許昆侖去“灰姑娘”麵試,他手握鋼管的一刹那,我就看到另一種生命在他體內複活了。
有的人,從生下來開始,就能聽到靈魂的召喚,他們跋山涉水,蹚過命運的深廣河流,終於能登上彼岸。我不知道那岸上有什麼,隻是有時在半夢半醒渾渾噩噩之間,我會乍然看到一個少年在那岸上跳舞,所有的希望都如百花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