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燈光,也沒有音樂,但一股奇怪的韻律如潮湧般襲來,瞬間淹沒了我整個身心。我沉浸在一種極其愉悅的視覺感受裏,這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現實。許昆侖纖瘦勻稱的身體圍繞著鋼管輕盈地轉動著,像是被風吹起來的一樣。他身上那廉價簡陋的運動服衣袂飄飄,如同蝴蝶迎風展翅時絢爛的尾翼。
看著許昆侖攝人心魄的舞姿,我忽然意識到,少年的夢想就像一粒永不腐爛的種子,它可以被埋藏,也可以被丟棄,但痛苦煎熬過的每一秒都是對它的灌溉,它會報複性地開放出異常奪目的花朵。
一支舞跳完後,許昆侖站在原地,氣喘籲籲,麵色潮紅。兩個調酒師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瓶子,驚訝地看著他。店老板用手一指:“你叫什麼?”
“許昆侖。”
“晚上十二點過來上班,每天二百,工資月結。”
—3—
在“灰姑娘”,許昆侖正式開始了他的舞者生涯。我經常會坐在偏僻的角落,就著一瓶啤酒,等待他出場。他給自己設計了一套表演服裝,紅白條紋組合,彰顯著力量與輕盈。白熾燈光會在一瞬間聚焦在他的身上,由有經驗的DJ操控的音樂也頓時動感起來,許昆侖一手扶著鋼管,慢慢抬起頭,像是威風八麵的齊天大聖。就在觀眾驚愕之際,他卻又一擰身,刹那間變成了飛起的蝴蝶,傾斜的身體繞著鋼管做一個720度的旋轉,瀟灑飄逸,肢體之間的美無法訴說,把那些在燈紅酒綠裏尋歡作樂的輕薄男女們驚得目瞪口呆。
他刷新了這些人的三觀,讓他們知道,鋼管舞還能這麼跳。
夜店裏魚龍混雜,什麼人都能碰到,“水淺王八多,到處是大哥”,最不缺的便是混社會的主。麻蛋頭、一身肥膘、大金鏈子、胳膊上的刺青是他們的統一標誌,偶爾碰到個有點文化的,會在手腕上纏上幾圈佛珠,把逼裝得與眾不同。那天晚上,我就親眼見到了這麼一位文化氣質型大哥。
氣喘籲籲的許昆侖剛跳完舞下來,就被服務生喊去了一個卡座旁。一個瘦了吧唧的家夥啟開一瓶啤酒遞了過去,說:“跳得不錯,我大哥請你喝一杯。”
在夜店討生活,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要你喝你就得喝,要不然就是不給麵子。就像肖大寶在《老男孩之猛龍過江》裏說的那樣:“哥哥送來一瓶Beer,大寶叫您一聲Dear,哥哥送來一打Beer,大寶臉上全是tear。”
許昆侖接過瘦猴遞過來的瓶子,點頭致謝,說了句“謝謝大哥”,然後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酒量不錯。”坐在卡座中間的大哥發話了,他兩邊各摟著一個美女,手腕上戴著一串佛珠,胳膊上還文了一尊觀音,看上去像是個有信仰的黑社會。他推開一邊的一個美女,拍了拍沙發,說:“過來坐。”
許昆侖怔了一下,瘦猴罵道:“大哥讓你過去坐,耳朵聾了,聽不見啊?”
許昆侖隻能坐了過去,大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眼,說:“男的跳鋼管,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別說,還真他媽的挺帶勁。”
許昆侖賠著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看你這腰,比女人的還軟哪。”大哥說著,往他腰裏摸了一把。許昆侖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一瓶酒說:“謝謝大哥這麼看得起我,這瓶酒,我敬您。”
大哥麵露不悅。瘦猴罵道:“操你媽的,大哥說讓你敬酒了嗎?”
許昆侖放下酒瓶,說:“那這樣,幾位大哥慢慢喝,我還有點別的事情,先告辭了。”
瘦猴站起來,擋在了他的前麵,幾乎是鼻子尖對著鼻子尖:“有別的事,先放一放。大哥讓你陪會兒,是看得起你。”
“我真的還有事。”
“啪”,一個響亮的嘴巴子抽了過來,瘦猴問:“還有沒有事?”
許昆侖依舊倔強地昂著頭,一聲不吭。我知道,這一巴掌對他來說無足輕重,這跟他父親的鐵砂掌比起來差得遠了。但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被猛然揪了起來,我仿佛看到了夕陽西下時,那個被混混圍在操場上的少年,一樣的倔強,一樣的眼神,一樣的一言不發。久遠的回憶如潮水般拍打著將潰的堤岸,我忽然間怒不可遏。
“我操你媽!”我大罵著,拎著桌上的酒瓶飛身撲了過來,一下將瘦猴壓在地上,一酒瓶砸下去在他腦袋上開了瓢。混亂中,我又摸到了桌上的煙灰缸,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著瘦猴的腦袋就是一頓猛敲,“咣,咣,咣”,讓我想到千佛山上淩晨的鍾聲。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嘶吼混成了一片,我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砸出一個未來。混亂中,我被人拉了起來,直到拖走,手裏還兀自抓著煙灰缸胡亂揮舞著。
那注定是一個混亂的夜晚,瘦猴被我砸得躺在地上直抽抽,兩隻胳膊都卷了起來,像是喝了牽機藥。文藝大哥帶著他的馬仔想動手,但夜店裏的安保人員已經火速到位,控製住了場麵。最後“灰姑娘”的老板出麵與之交涉,讓他們拿了兩千塊錢醫藥費走人。
我以為店老板要把我列入黑名單,永遠不得踏入“灰姑娘”半步呢,但他隻看了看我手裏的煙灰缸,淡淡地說:“下手夠黑的。”
我說:“攪了你生意,對不住了。”
“沒事,誰還沒個血氣方剛的時候。”他抽著煙,拍了拍許昆侖的肩膀,“那兩千塊錢,從你月底工資裏扣了。”
我忽然覺得,這夜店老板才是個混江湖的。
從“灰姑娘”出來以後,我倆都很興奮,找了個燒烤攤,喝得一塌糊塗。許昆侖大著舌頭問我:“歐陽,你今天瘋了嗎?”
我嘿嘿笑著:“痛快,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麼痛快過。咱們小時候上學那會,我看到操場上……”
許昆侖擺了擺手,製止了我接下來的話,他說:“現在不一樣了,你打的不是架,是錢,你知不知道……”
“錢是龜孫,花完再拚!”
“操,敢情扣的不是你的錢。”許昆侖打了一個酒嗝,忽然定定地看著我,“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說實話。”
我舉起酒杯:“你說。”
“從小到大,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你們不一樣,不正常?”
“沒錯,我是覺得你不正常,是個異類,尤其是跳鋼管舞的許昆侖,更不正常,哈哈……”
許昆侖也大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不能自已,瘦削的臉上愈發潮紅:“歐陽,你知道嗎,在電子廠打工的時候,我負責的是流水線上的工作,每天都是發件、揀件、裝件,一成不變,簡直就像機器一樣。後來,我給了自己兩個選擇:要麼跳樓,要麼跳舞。”
“明智。”我敬了他一杯酒,“沒必要因為別人的眼光而委屈自己,這世界上就他媽傻逼最多。哎,昆侖,我很好奇,你最後怎麼選擇了鋼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