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我問老秦:“曹亢說的那些,您一個人砍十幾個人,一直從按察司街到共青團路,血流漂杵,是不是真的?”
“哎呀,你又提這個……”老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腦袋想想就能知道,肯定是假的了,一個人怎麼能打得過十幾個人。再說了,血流漂杵,派出所不管嗎?真要血流漂杵的話,估計連武警都要出動了。”
“那怎麼……”我疑惑道。
“你打過群架沒?”老秦一副過來人的口氣道,“刀子,是誰都不願意動的。那一家夥下去全是錢啊。你別說十幾個人了,就是砍傷一個人都能訛死你!打群架最重要的不是打,而是談判,大家都是混這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這邊有你認識的人,你那邊有我認識的人,大家一看,‘哎呀,原來是你啊’,都是熟人,怎麼打得起來。最後都是說道說道得了。”
我恍然大悟:“敢情是這樣啊。”
“那可不,你以為都跟電視裏演的那樣啊。電視裏還演人會飛呢,你見誰飛過?”
我們到了曹亢家,見滿地的淩亂,他大包小包地收拾了幾個包裹,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我問他要幹嗎。
他說:“我看清楚了,這裏根本沒有我生活的土壤。我要離開這裏。”
我問:“你要去哪兒?”
“去香港。”他透過窗戶,眯起眼睛望著遠方。
老秦勸他:“小曹啊,我勸你冷靜點,香港不是電影裏演的那樣……”
曹亢拍了拍老秦:“秦哥,你知道嗎,這半個多月,我幹了一件自己想幹卻一直沒幹的事情。”
老秦問:“啥事?”
曹亢脫去上衣,他那完全可以用“骨瘦如柴”來形容的身板上赫然文著一條五彩斑斕的“盤身龍”!大龍從左肩一直纏繞到右後腰上,張牙舞爪,靈動鮮活,每個鱗片仿佛都在蠢蠢欲動。因為有了這條盤身龍,曹亢那幹癟的身板在刹那間有了懾人的魔力。
老秦目瞪口呆,麵對此情此景,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秦哥,我知道你退出江湖了,但江湖上依舊有你的傳說。別擔心——”曹亢忽然破天荒地引用了一句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我說:“曹亢,你看你都會背詩了,不如去報個成人高考什麼的,以後也好……”
曹亢搖了搖頭:“歐陽,我的世界你不懂。你別勸我了,你跟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知道,他的世界是傳說中的江湖,他隻有在那裏,才能做一個真正的“古惑仔”。高自考、廚師、工作、養老保險這些事情對他來說,簡直是人生中不可承受之扯淡。每一個人生下來都是夢想動物,隻要活著,夢想就不會消失。所以對於曹亢的決定,我任何的勸說都是徒勞的。
曹亢走的那天,我跟老秦去火車站送他。當時正值四月份,南下打工潮最旺的時候,我倆好不容易把他塞上了火車。隔著玻璃,我看到曹亢費盡千辛萬苦走過來打開車窗,探出那張被麻包和人流擠得有些變形的臉。我以為他要囑托我們兩句不要掛念安心之類的話,結果他卻問道:“知道山雞離開香港去台灣的時候說的什麼嗎?”
我跟老秦麵麵相覷:“不知道。”
“不當上大哥,我是不會回來的!”
火車哆嗦了一下,拉出了一聲長嘶,緩緩開動了,帶著曹亢和他的豪言壯語,慢慢消失在了軌道的盡頭。我看著遠去的火車,問老秦:“秦哥,您怎麼就不勸勸他啊?”
“我沒法勸他。”老秦問我,“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嗎?”
“他什麼眼神啊?”
“說不清楚,隻是……”老秦頓了一下說,“我看到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我愕然。
老秦踏上站台,看著遠去的火車。天色快黑了,黃昏的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給他臃腫的剪影鑲嵌了一道淡淡的金邊。
“歐陽,你就讓我們在這個中規中矩的世界上,把夢做完吧。”
—5—
曹亢去了香港,因為地域的關係,我們之間很少寫信或者打電話,見上一麵更不可能。我能掌握的他的唯一動態,就是他偶爾更新的朋友圈。
4月15號:靠,香港是法治社會啊,真是醉了,街道上怎麼那麼幹淨呢。
5月3號:這裏太熱了,比我老家熱多了,想喝酸梅湯。
6月9號:沒有洪興,也沒有東興,隻有誠興。今天一天都在誠興地產集團的大樓裏吹空調,頭疼。
7月20號:想家。
8月1號:又是新的一月開始了。陳浩南呢?山雞呢?大天二呢?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被大風吹走了?
8月4號: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8月5號:你們都騙我!所有人都騙我!!!
9月23號:重操舊業,感覺不錯,身上的手藝還沒有荒廢掉。廚師長說我燒出來的味道有魯菜的精髓,哈哈。
11月8號:北菜南傳。
11月16號:換新手機了,攝像頭好使,終於可以拍照片了!華為,支持國產!(這次有了配圖,是一張他穿著廚師服的自拍,滿頭的黃毛已經剪去了,留著幹淨的平頭。也許是因為發型的原因,臉顯得大了一些。)
12月17號:想起那天下午在夕陽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配圖是他光著膀子,露著盤身龍的照片。他好像胖了點,原來棱角分明的六塊腹肌已經變成了一塊。)
1月3號:我遇到了我生命裏的小結巴。
2月21號:小結巴說,隻要心有野馬,哪裏都是江湖。(配圖的背景是遊樂場,他跟一個姑娘在旋轉木馬上坐著,抱在一起,笑得很開心。曹亢又胖了一些,姑娘很漂亮。)
3月15號:這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想幹成的事情。媽媽說得對,隻要努力過,就不會後悔!(配圖是一張飯店的照片,招牌上寫著“火曹餐廳”。旁邊還有幾個開業送過來的花籃。)
3月28號:忙。(配圖是餐廳裏坐得滿滿的食客,看得出來生意很好。)
4月11號:小結巴,我永遠愛你,一生一世!(配圖是一個很精致的小盒子,盒子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枚鑽戒。)
……
從一個春天到另一個春天,我看著曹亢走過的每一步足跡。他最終沒能當上老大,而是當上了老板,在未來的日子裏,他要落戶、娶妻、生子、洗尿布、買奶粉、送孩子上學……我看著朋友圈裏曹亢那張日漸發福的臉,忽然想起上小學的時候——那時我們都還小,都是懵懂聽話的好孩子,在一次課間活動大會結束後,曹亢爬上操場的主席台,對著大喇叭喊道:“你們聽好了,我是四年級三班的曹亢,以後就是大屯鎮完小的老大!有不服的,放學後南門單挑……”
當時上課鈴快要打響了,操場上沒有幾個人,我剛從廁所出來,看到孤零零站在主席台上的曹亢,忽然覺得有些悲壯。班裏的一個尖子生跑著趕回教室上課,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瞄了遠處的曹亢一眼,不屑地說:“傻逼。”
我想到那天站在操場上孤獨的身影,我想到那張從錄像廳裏出來時因為興奮而漲紅的麵孔,我想到那瘦弱的手臂上倉促潦草的文身,我想到那滿頭的黃發如同落寞的夕陽……驀然回首,這仿佛隻是一場男人的白日夢,我們終究都會醒來。隻是,在想著永不妥協的歲月裏,你是不是也遇到過一個像古惑仔那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