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的話明顯讓曹亢有些接受不了,他不敢置信地問:“您工作啦?”
“廢話,不工作我吃啥喝啥?”
“以您當年呼風喚雨的實力,完全可以去收保護費啊。”
“保護費?”老秦嗤笑一聲,“火曹啊,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現在大家都淘寶了,做電商。電商你懂不懂?你去網上收保護費啊!你睜眼看看,滿街都是手機,滿街都是電腦,資金流動一分鍾幾十萬上下,你去收保護費?收勞什子保護費?”
“可是……”曹亢囁嚅著想要爭辯。
“你說你在民主大街混,你告訴我,你是去居民小區收保護費,還是去派出所收保護費?”
曹亢無言以對,老秦拍了拍他肩膀說:“小兄弟,時代不一樣了,把跑江湖的那一套心思收起來吧,不合時宜。”
曹亢走的時候格外沮喪,我送他到醫院門口,忽然想起來一個問題:“你的綽號為什麼叫‘火曹’呢?”
“我不是……”曹亢囁嚅著,“在飯店裏幹廚子嘛。”
—3—
其實,有個在道上混的兄弟有時候還真是好使,哪怕是名義上的。那天我跟朋友在北門大街吃飯,因為上菜順序的問題,跟鄰桌的幾個人起了衝突。對方一個戴著大金鏈子、留著光腦殼的彪形大漢站了起來,拍著桌子朝我們吼道:“他媽的,信不信我現在就叫人過來滅了你們!”
飯店經理急忙過來圓場,答應兩桌的餐費今天都免了,再多贈送一個菜,以求息事寧人。可大金鏈子不依不饒,一邊拿著手機撥號一邊揚言:“惹老子上火,有種你們別走,我今天非得弄死你們。”
我當時喝了幾瓶啤酒,也有些火大,拍著桌子跟他對喊:“叫人是吧?好,今天咱們誰也別走,看誰能把誰弄死!”
衝動是魔鬼,衝動之後我就蒙圈了。叫人?上哪叫人去?我就一老老實實的上班族,身邊的朋友同事不是白領小資就是知識分子,還有一堆娘炮,別說打架了,看個武打片腿都哆嗦。我尋思半晌,終於靈光一現,拿起手機撥通了曹亢的號。
電話那頭很嘈雜——劈裏啪啦切菜的聲音、鼓風機的聲音、炒菜的聲音,貌似十分忙碌。為了抵抗噪音,曹亢的聲音很大:“忙著呢,什麼事,你說!”
我說:“在北門大街,有幾個人要弄死我,你能不能過來看看?”
“啥?”
我也覺得有些勉為其難,說:“算了算了,不方便就算了,你先忙吧。”
“方便!怎麼不方便!”曹亢突然就興奮了起來,“你讓他們他媽的等著,老子十五分鍾後殺到!”
說是十五分鍾,還不到十分鍾的時間,一輛麵包車就“嘎吱”一聲停在了飯店門口。曹亢領著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嘴裏叼著煙卷,手裏拎著菜刀,要多屌有多屌。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拉風,以至於他進門的時候給我的感覺就好像電影裏的慢動作一樣。
不過我定睛一看,很快就發現這七八個人裏有好幾個熟悉的麵孔,有兩個是曹亢的表弟,一個是他們飯店裏配菜的,一個是他租的單間小閣樓的二房東,還有一個竟然是順豐的快遞員——我可以肯定,雖然他脫了馬甲,但我至少從他手裏發過不下五個快件。曹亢帶著這群來路不明的人浩浩蕩蕩地殺了進來,把飯店裏的顧客經理和服務員嚇得大驚失色,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我也感覺事情鬧得太大了,急忙拉住曹亢,小聲地說:“你怎麼叫了這麼多人,還掂著家夥?我就是想讓你過來,幫我撐撐麵子就過去了……”
“出來混,就講一個‘義’字!”曹亢用沒拿菜刀的那隻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歐陽,你是我兄弟,誰他媽欺負你,那就是跟我曹亢過不去!今天這事,你別管了,那個跟你叫號的家夥是哪個?”
大金鏈子早已嚇得麵無人色,舉著手機哆嗦著說:“我告你們……你們……你們別亂來……這事我已經報警了!”
他話音剛落,我們就聽到了從相鄰街道上傳來的警車鳴笛聲,剛才還囂張不可一世的曹亢像收到了閻王爺的催命符,臉上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我也急了,朝著那大金鏈子罵道:“操你大爺的,你不是說叫人嗎,怎麼又去報警?你他媽到底是不是出來混的,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
曹亢拉著我就往外跑:“還跟他說這幹啥啊?趕緊跑路吧!”
我懊喪地搖搖腦袋,跟著他們奪門而逃。這種感覺就像我上小學的時候跟同桌打架,約好了放學後北門一戰,結果我去了,見到的卻是同桌叫過來的班主任。那種懊喪足以打消後來成長過程中的一切雄心壯誌,讓我感覺生活本身就像是一場惡劣的玩笑。
我們跑得再快,也跑不過警車。當然,我們也不敢跑得太拚,以免給警察們造成負隅頑抗的印象。所以沒過幾分鍾,我、曹亢,連同他的兩個表弟以及飯店裏的同事,還有那個二房東和順豐的快遞員相繼落網。被民警反剪著雙手塞進另一部警車裏的時候,曹亢臉色陰沉,一言不發。我唯恐他會犯什麼邪,朝著那邊大喊道:“他是我的朋友,他隻是一個廚子!廚子!”
民警朝我後腦子上扇了一下,說:“還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4—
我平生第一次坐在審訊室裏,麵對民警的盤問。狹小的空間、一絲不苟的表情、靜穆的氣氛,讓我想起來第一次參加麵試時的場景。
我說:“民警同誌,我們真不是黑社會……”
民警敲著桌子打斷了我的話:“中國就沒有黑社會!”
“對對,沒有黑社會,隻有黑社會性質組織,可我們也不是黑社會性質組織啊!我就是一普通上班族,我那個朋友曹亢,他就是飯店一廚子,還有另外幾個朋友,都是普通老百姓,修自行車送快遞啥的,不信你們調查調查……”
兩位負責審訊的民警耳語了一番,還略微點了點頭,貌似讚同我的觀點,接著又道:“你們的個人情況,我們基本上調查過了,但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持菜刀……”
我嘟囔道:“菜刀又不是管製刀具。”
民警對著我瞪起眼來:“現在菜刀都實名製了,這玩意兒比管製刀具還厲害!你們這幾把菜刀,登記過嗎?”
我囁嚅道:“沒有。”
“沒有還強嘴!”民警訓斥道。
被民警批評教育了一番,所幸沒什麼大事,就被放了出來。臨走的時候,我問審訊我的那個民警道:“先挑釁我的那個家夥,怎麼樣了?”
“你說打報警電話那個人啊?”
“對,就是他,他被判了多少年?”
“判什麼多少年,人家比你們還清白呢。”
“啊?”我疑惑道,“不可能啊,那家夥剃著光頭,戴著大金鏈子……”
“剃光頭戴金鏈子就是壞人啊?身份我們已經調查過了,他是4A廣告公司的藝術總監,文化人,標準的知識分子,還是個藝術家呢!”
我目瞪口呆。
曹亢從裏麵出來的時候,神色沮喪,臉色灰白,像過了一場大刑似的。害得我對著他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你沒事吧?”
“沒事。”曹亢坐在馬路牙子上抽起了煙,揪著滿頭的黃毛,沉默了半天,一句話也不再說。
這件事情對曹亢的打擊很大,連著有半個多月的時間,他都沒有聯係我,打他手機也不接。我去他打工的飯店找他,才知道他已經辭了職。
我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便約了老秦一起去他家裏找他。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分量不太夠,老秦畢竟是道上的前輩,又被曹亢視為偶像,所以老秦說的話,他應該會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