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套果然很得老頭的心,他也要了一份提拉米蘇,邊吃邊歎:“特濃意大利咖啡的苦,巧克力的馥鬱,可可粉的幹爽,層次很多哦。”然後,巧妙地舔去沾在嘴唇上的巧克力粉,似乎要把這層味道添加到味蕾上已有的那部分。他笑了,從胃到嘴都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然後望望窗外,扭頭的時候,脖頸上的皮膚皺了起來,並沒有初見時的飽滿。但那一刻,他的視線是饑渴的,像在等一個人。這種眼神,我隻在電視裏看到過。
“Wow,Cichoriin,說說,你打算拿它做些什麼?”老頭本來是要折回“老年俱樂部”的,卻扭頭瞥見了掛在椅背後的紅菊苣。
“額,聽說,拿它來做沙拉很好吃。”我打開手機,翻到韓良憶回複我的那條微博,“這是一個經常在歐洲逛市集的達人告訴我的。”
“沒錯沒錯,我教你啊,將紅菊苣最外麵一層葉子剝掉,對半切開,將硬芯以‘V’字形切除,”老頭說著,在我的紅菊苣上做了個V的手勢,“其餘的切成細絲;將檸檬汁和橄欖油倒入紅菊苣絲中,加點奶酪碎、鹽和胡椒,攪拌勻,哇,當它在你口中慢慢碎裂,大自然的氣息便撲麵而來,而且帶有一點激靈和醒神的感覺。嘿嘿。”老頭滔滔不絕,吧師漫不經心地跟了句:這是他自己的配方,我們這裏的紅菊苣沙拉就是這樣的做法。
我看看孤零零的紅菊苣,在心裏拍自己:要做一盆沙拉怎能不買配料!
幸好,因為昨天的迷路,我提前知曉得了裏亞托市集要到傍晚才謝市。慢悠悠地和老頭告別,想著再添置一個檸檬和幾顆橄欖,至於鹽、胡椒和奶酪,就跟房東要一點吧。
沒有哪個市集像威尼斯的裏亞托這樣得天獨厚,緊鄰著美麗的裏亞托橋,坐落在波光瀲灩的大運河畔,魚販吆喝的聲浪此起彼伏,連說帶唱的語調讓人懷疑他們叫賣的成分少,自娛娛人的時候比較多。每一種菜蔬、每一樣水果,好像都感染到水城夢幻一般的魔力,變得更加秀色可餐。如果非要說“理想的市集”,那麼韓良憶的形容是接地氣的:就是那種一看就讓人想下廚房的。
我借用了房東家的客廳,按照老頭給的配方,直接在公共區域裏的桌子上切切拌拌,很快就加工出了一盤紅菊苣沙拉。房東全程觀摩,歇了半晌,問我:“這不是Mannel家的做法嗎?”
這種在我看來的巧合,他視若平常——威尼斯就是一個熟人社會的小城呀。白天,遊客潮水般湧進來,威尼斯無動於衷,任人們東張西望;夜晚,人潮退出,獨自走在小巷裏。你總能馬上分清本地人還是遊客,因為當地人每天都在小方場和光滑的小巷中走,步速飛快。
這種小城市的居家感第三天就靈驗了,日程裏安排好的美術館、大廣場都溜達了一遍,加上在歐洲過北京時間所贏得的大把光陰,下午兩點,不知不覺又逛到了裏亞托市場。
橋下的工藝品商店裏有個戴老花鏡的老頭,專注地在櫃台做手工鋼筆,冬陽透過玻璃灑進來,照在那些預備做私人定製羽毛筆的材料上,襯出亮麗的光澤。老頭就像是個中世紀的魔界神人,派一個矮個子的信使從遙遠的地方送一封信來,寫的是他在另外一個時代和國度的瑣碎事情,我買了紙和筆,覺得應該立即去一個靠有陽光的地方把信小聲朗讀一遍。
老頭也起身,鎖上小門。
“走了,去Mannel,太陽這麼好,該和老友們喝杯咖啡啊。”老頭把我打量了一番,“昨天的沙拉好吃不?Chris昨天還沒說盡興呢,你要不離開,他會把Cichoriin的前世今生都給你講一遍呢。”
“咦,你記得我?不是說老外看東方人都一個樣嗎?”正曬著太陽的我醒了。
“是啊,本來是這樣的,隻不過Chris特別說了,你嫌提拉米蘇甜,我們就有意識地多看了你幾眼。”“魔界老人”說話的時候根本不朝我看,隻顧徑直朝咖啡館走。
我加快了步子跟緊他,生怕他一溜煙跑進了咖啡館,混入了意大利老頭群,我是無論如何也聽不懂他們夾雜了俚語的神語的。
“Chris有個很恩愛的妻子,他們常常一起出來逛市集,妻子買菜,他不作陪的時候就在我的手工藝品店裏和我扯淡,或者,我手上有活,他就看書、畫畫。他妻子會做各種各樣的菜和甜品。不過,前年,隻剩下Chris一個人了。”“魔界老人”幽幽地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Chris像個孩子似的,每周五都會習慣性地從蛋糕店買點什麼回家,盡管他那時候根本分不清楚芝士蛋糕和提拉米蘇;夫妻倆一年一次長途旅行,妻子帶回菜譜,Chris帶回報紙和書籍。那時候的他,真讓人羨慕啊。”
“Chris就是妻子去世後才勵誌成為大廚的?”我們穿過流連在工藝品攤位前的人群,來到市集的生鮮區,想起Chris一本正經地向我普及挑選紅菊苣的訣竅:葉子要呈現鮮豔的紫紅色,葉片上的白色紋路清晰可見,聞起來不要有異味——專業到根本不像是後天成才的。
“對於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廚藝可能是封閉自己的方式。你知道,威尼斯是個很小的城市,走到哪裏都是曾經兩個人一起走過的回憶。他,我覺著,大概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抹掉了廚房裏妻子的痕跡,每天隻出一次門,就是去裏亞托市場買新鮮蔬果,照著食譜開始搗鼓。而我們,想知道這老頭沒有想不通做傻事的話,隻能通過他做的食物,從難吃到根本下不了口,到現在,居然還給咖啡館定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