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漸暖,院裏一樹海棠開得出奇的豔麗,像隔世的曼陀羅,開得淒迷如畫又似大徹大悟。
有丫鬟低頭掃地,抬頭時,癡癡看了海棠一眼,對旁邊的丫鬟低聲說:“你看,今年這海棠開出奇的豔。”旁邊的丫鬟向左右看了看,低聲說:“你知道嗎,小姐病好了,突然來的風寒把夫人,老爺和老夫人都嚇壞了呢。聽院裏老人閑談時說,小姐出生前,滿城海棠花一直不開,快過花期了也不謝,有人說海棠生病了,但無人知是何病。待我們小姐一出生,滿城海棠開得那個叫燦爛,我們小姐可是海棠仙子轉世呢!我看啊,這海棠開得這樣好,一定是因為小姐的病好了。”一個身著淺紫色衣衫的瓜子臉丫鬟端著熱水匆匆走來,聽到這碎語,圓眼一瞪,柳眉挑起,輕聲罵道:“講什麼呢?小姐你們也敢議論,不要命了!”丫鬟們忙噓聲,各回各崗。
端水的丫鬟繼續步伐匆匆往屋內走。她推開門,看見一少女倚窗而立,隻著一件中衣,更顯得腰如蒲柳,身形單薄清瘦。她微側著臉,可見她眉若遠山,鼻如瓊脂。她肌膚潔白像天山雪蓮,大病一場後,麵色還是蒼白羸弱。少女的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蓋住漆黑的眼瞼,無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在她的斜麵,是那一樹開得極盛的海棠。她沒回頭,卻精確的知道身後的丫鬟是誰,她輕聲道:“堇色,你瞅這海棠。”堇色忙放下手中的熱水,從架子上取下大衣,披到少女身上,微微譴責道:“小姐,這天還涼呢,您剛病好,不能吹風,要是再病了,堇色要給夫人罵了呢。”少女唇角含著飄渺笑,她目光停在那盆熱水上,多麼熟悉的話,多麼熟悉的人,隻是她現在還是十二歲的孩童,還是那個眾星捧月,光彩照人的尚書府嫡長女,而堇色,也還是那個帶著嬰兒肥的丫頭,還不曾陪著她受苦。上天果然待她不薄啊。
“我有分寸。”她的聲音清澈,卻不容置疑。她抬眸,燦若星辰的眼眸沉靜如水,又似波濤洶湧,仿佛有巨大的海獸在午夜時分戚戚而哭,仿佛有一尾人魚孤身遊過孤寂的大海,在孤寂的夜裏落下珍珠般的淚,滾落無人的汪洋。她看著海棠笑,笑得比海棠更美,看癡了一邊的堇色。堇色微微低頭,眼中的擔憂更勝,小姐笑得很美,很燦爛,但她總覺得小姐很悲傷,很難過,可愚昧如自己,不知如何安慰,甚至連小姐在悲哀什麼也不清楚。她無奈歎了口氣,也隻好望著那一樹海棠出神。
少女轉身,望向銅鏡中的自己,銅鏡裏人影綽綽,依稀看出那是一張極美極豔的容顏,還沒完全長開,卻可見長大後的傾世姿容,真真無愧於兩個月後“京都海棠”的稱呼。她輕撫自己烏黑的鬢發,可是她可不忘兩個月後自己擁有“京都海棠”這一稱呼的同時,還擁有了“美人草包”這一名號呢,而這一名號可是拜自己親親的妹妹所賜呢。那一百花會上,她確實是容驚四座,卻因自己那可愛的妹妹“無心”的提議——讓自己作一首詩,丟盡了麵子。可不是麼,一個自己最不善詩詞,卻被人扒拉出來,而“天真”的妹妹又因“無心”的幫自己做詩而名揚天下,可笑自己當時還不知,傻傻地鑽進早已布好的局中。自此天下人都知尚書府有兩姑娘,年長雖絕美但胸無點墨,年幼點的相貌不如長的,卻才華橫溢,連少將軍也一樣這樣認為,無論自己怎麼努力,怎麼更正,他也永遠看不見自己,不是嗎?少女眼中流出濃濃的悲傷。顧晩棠啊顧晩棠,你真是太可笑了。
少女,也就是晩棠轉身走入屏風後,對還愣著的堇色道:“為我更衣,我去趟祖母房裏。”堇色忙應著,她吃驚的問晩棠:“小姐不是不喜去老夫人房裏的麼?”晩棠眼眸深深,是啊,以前聽信二妹妹的,仗著寵愛,甚少接觸老夫人,明明一嫡女,卻不極一庶女二妹妹在祖母麵前得寵,真真可笑。可惜啊,二妹妹,你一屆姨娘所出,就要行你所應做的,不該行你不該做的事呢,既然我重新來一次,那麼怎麼可能讓你得逞呢,自然是——是我的就要奪回來。
晩棠眼中劃過一道淒厲的光,她阻止堇色為她再上一層胭脂,她看向鏡中的人兒,麵目憔悴,香腮瘦削,唇色微白,帶著大病初愈的脆弱,這樣很好。
她看了一眼身上嫣紅的裙擺,皺了皺眉,自己確實自幼愛鮮豔的顏色,但卻因將軍不喜太豔,而改穿清淡的顏色,這麼多年來,已成了習慣。她輕輕歎了口氣,從衣櫃中選出一件天藍色的紗裙重新換上。堇色不解,卻不說話。換上清淡的色彩的晩棠少了盛氣淩人的豔色,素淨了不少,但卻讓人感到明珠落塵的惋惜,沒人能將鮮豔的色彩穿出像晩棠那樣的美豔逼人,又清新脫俗,自身的顏色比色彩還靚麗。
她緩步走出門,陽光照在她因久病而蒼白的臉上,久違的溫暖讓她退卻了心中的寒潮,臉上漾出微笑,驚豔了滿院的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