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儲福金與圍棋小說(2 / 2)

但這僅為此種安排較淺顯一麵,實際上還有含而不露的話語值得體會。從《黑白》敘事通體突出著一個主人公,到“白之篇”用四位棋手分別描摹現實、作跳躍式敘述,蘊藏了很多感觸和思悟,比如“一”與“多”、不變與變之類對比或反差。曩者,陶羊子以對棋道一以貫之、矢誌以求的形象留在讀者腦海,到了“白之篇”,這種內涵不覺間從圍棋現實和棋手身上隱退,而無跡可求了。彭行雖拜陶羊子為師,並在技藝乃至見地上接受乃師啟迪,但他始終無法如老師那樣對圍棋奉求一種信仰。之後,柳倩倩之於彭行、侯小君之於柳倩倩何嚐不如是?所學益止乎技術層麵,不能從技術精進到精神,如莊周庖丁之喻,“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以神遇,不以目視”。蓋當代背景下,弈之一事“變”的意味益濃,生存即在於“變”,凡善變或能“變”在先者最宜生存,而無可“守”、不能“守”、也不值得“守”。從師承關係講,侯小君算陶羊子三傳弟子,但傳到他這兒,圍棋從路數風格到內涵,不單毫無陶羊子遺韻,乃至實已背道而馳。侯小君心中渾然不知“棋道”二字為何物,他是十足的在功利、錦標刺激下成長起來的棋手,身邊始終跟著一位滿腦財會思維的母親,然而他戰績甚好,小小年紀已打入世界冠軍賽決賽,正所謂贏棋是硬道理、一勝遮百醜。

這究竟是個人之失,還是時代和文化之失?小說中的筆觸,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許多精彩情節或細節。尤其是彭行的段落,他那俄底修斯般的圍棋流浪史,他與燒餅販子查淡(“炸彈”諧音,典見小說)有如草寇剪徑、叢林求生的棋上體驗,他在方城礦區終因棋捧上一隻飯碗以及這碗飯的種種吃法……寫盡棋底人生波瀾。讀書人逢亂世易歎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張書桌,而彭行從海城到方城,也無非是要找一處容下一張棋枰的地方,而為此漂泊上千公裏,乃知斯文墜地、無枝可棲。棋士之心就是在這東播西遷的路上被改變,且不能不改變。師傅陶羊子身上有一種化為棋格的人格,彭行對此不是沒有意識,卻因所處現實無法效摹、納為己行。

或許我不能指陳如上敘事隱含對圍棋文化品格流失的感喟,但四代棋手的變遷史本身,客觀上呈現了這種關係。勝負(輸贏)與內涵(妙諦),這兩種對圍棋同樣重要然而在現實條件下又頗為矛盾、似難兼得的東西,是小說留給我們的推不開的思索。小說最後收束於一幕大戲,亦即師祖陶羊子與徒孫侯小君的跨代對決,這段情節精彩之至。行棋中,雙方秉各自圍棋認知,你來我往,表麵上是陶、侯兩位特定棋手對局,其實卻是不同精神體係的圍棋的淋漓盡致演示。黑棋(侯小君)處處“尋釁挑事”,時時“求複雜的轉換”,白棋則不動如山,“以不變應萬變”。 小說寫道:“對局中的陶羊子心境一片清明,仿佛回到了早年在爛柯山頂觀天地的時光,棋形如山邊之雲,或凝定,或飛散,多少年來沒有意識著這樣清明的心境了,他在存世中已經順隨,早已離開了對弈的局麵,生死在歲月中變得輕,變得空,變得坦然無礙。”棋局甫終,侯小君詫異道:“太師公他這麼快睡著了!”其實陶羊子是棋上“圓寂”,以生命行完最後一局棋、在棋中走完生命最後一步。如此煞尾,自具點睛之意。回看圍棋氣質愈益物化的現實,應見作者心中實有古調不彈之痛。

孔子以“文”教天下,中國曆史的靈魂和價值核心盡在一個“文”字,而這也是儲福金用以把握圍棋、透視其本質的柄杓。所以他的圍棋小說立意很高,充分調動了自己對圍棋、對文化雙重的精深見地,真正做到既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讀者閱其書,所獲不隻是棋人棋事而已,更有從文化、哲理和道行的高度對圍棋的把握。然而,他一點不說教,當初讀《黑白》後我曾指“這部小說奇就奇在風骨雅正,卻絲毫沒有教化的痕跡”,到了“白之篇”,還是這樣。這一點其實最難,當文學想去發揚一種道理時,極易流於說教,今天稱之“概念化”,古時所謂“以理入詩”等,以致思想含量上去了,作品卻味同嚼蠟。儲福金的好處在於,不光對圍棋有深入認知,更是一位優秀的小說家,有的是辦法讓敘事情趣橫生。之前《黑白》,袁青原型明顯化自吳清源(袁青者,清源之音逆讀也),而“白之篇”的旋風王脫胎於何人,略知弈壇掌故的讀者亦不難會意。此外,彭行少年及當知青時的情形,多少有些“自傳”的成分和影子。海城蓋即上海、南城蓋即南京,與這兩地有關的故事,我覺得也會是虛虛實實。這種寫法,是地道中國式小說獨有趣味。曹雪芹最諳其道,一部《紅樓》,妙在“賈雨村”和“甄士隱”兩者間。餘如《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等,敘事亦行於真實與虛構邊緣。可惜中國小說這一傳統韻致,“現代”漸漸流失,而從《黑白》和“白之篇”,我卻得到了重溫的機會。

【責任編輯 李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