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儲福金與圍棋小說(1 / 2)

儲福金與圍棋小說

長篇小說

作者:李潔非

圍棋者,天道也;小說者,人道也。一主格物,一主辨人,於其所長,皆可謂窮形盡相。研圍棋益深必以皈悟天理為要,治小說益精則非得透悉人倫世情。儲福金君,小說家裏圍棋最佳,弈者內小說第一。二十年前識荊,我對他就有此概念,然而很長時間中,於這兩點卻隻有單獨和分別的認識——我是他小說的讀者,也曾在紋枰上向他請益,可是卻沒有機會領略他將小說和圍棋熔於一爐的風采,寫作的儲福金與下棋的儲福金,各行其是,並無交集。文壇中一班嗜棋的朋友,對他何時動手用小說的形式表現圍棋,揣此想望久矣,而他遲遲不出手。2007年,他終於破此懸念,出版小說《黑白》。以我所知,這應是史上第一部長篇圍棋小說。何遑多言,作品取得了可以預料的成功及反響。記得《黑白》討論會上,不單文壇棋友濟濟一堂,當時尚健在人世的陳祖德先生以及圍棋專業媒體《圍棋天地》的編輯記者,亦惠然光臨。雖說在古代,文棋之雅常常如影隨形,但方今之世,這樣聳動了文棋兩苑而令其一時聚首,似乎也隻拜儲福金《黑白》所賜。

圍棋乃地道的國粹。象棋雖然現在普及度遠超圍棋,實際卻是發明於異域、由外輸入的舶來物。故唯圍棋才體現原汁原味的中國思維,與我們哲學、文學等關係深遠、互為潤滋。曆史上第一流的文人好像不曾詠過象棋,但題吟圍棋的則不勝枚舉,我見過的就有白居易、杜牧、孟郊、範仲淹、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陸遊、錢謙益、袁枚等等。可以說,在以詩為正宗的時代,圍棋本就是中國文學常見題材對象。唯自小說時代以來,文棋二者的關係疏淡起來,偶有一二作品(如《三國》《紅樓》)在局部情節寫到圍棋,但論著以圍棋為對象、為主體,這樣的創作嚴格說來在中國是沒有的,相反寫象棋倒是出過名篇,例如阿城《棋王》,此作被尊為“尋根派”代表作,論者頗感慨於它如何把中國智慧、生存態度與棋道相融合,但以我看來,這樣的主題借象棋而非圍棋說之,其實令人悵然有失。然而文學與圍棋何以睽隔若此,往虛裏說,應是古今文化精神懸殊所致,如果切近務實來講倒也簡單:圍棋的道兒太深,研摩費時,非矻孜以求不能至萬一。欲以圍棋入小說,有此念者,興許不在少數;但真正能為此念拈動筆頭者,如今作家中必屬鳳毛麟角。儲福金便是這鳳毛麟角,至少我私下認為,有資格做這事且可以做好的,儲福金該稱當仁不讓。《黑白》的出版,從文學角度講,將古代文棋之雅的傳統在小說時代接續下來,從圍棋角度講,也補了現代以來圍棋越來越偏於競技體育而疏離於文化之不足。讀者對它的喜愛也是如此。《黑白》的讀者,必兼愛圍棋與文學,或者是文學愛好者中雅愛圍棋者,或者是圍棋愛好者中文化趣味較高者。在這樣的讀者心目中,圍棋葆有一番特別的意義,他們於圍棋,既不目為飯碗,也不僅以消遣、娛樂視之,頗作為修身養性之器來看待。從這一點來說,一部精寫圍棋的小說,是人們所樂見的,而完成這任務,非以優秀作家又深通棋藝者才可致之。環顧當今文壇,此人確可謂舍儲君而其誰乎?故而很久以前大家暗中懷翹首之望,等他終於寫出《黑白》,我們都感到心願得以釋放。

從世界範圍講,過去最有名的圍棋小說,當數川端康成以木穀實為主人公的《名人》,篇幅約六萬字,隻好算中篇。《黑白》不但在規模上超過它,內容和文化分量亦不輸彼。《名人》以一局超長對局,表現日本弈壇兩大時代的交替,寫得極富美學精神。《黑白》時空卻跨了小半個世紀,塑造了一組棋士群像,又將滄桑世事與枰間悟道熔於一爐。兩部作品之間,處處顯出中日曆史、社會和文化格局的不同,其實是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很好對象。儲福金或許寫不出《名人》,但川端恐怕同樣寫不出《黑白》。這些都留待有識者將來細細討論,重要的是,自從有了《黑白》,中國當代作家總算可以說不愧對祖上發明的圍棋,否則我們拿再多圍棋世界冠軍,棋文化卻終矮人一頭。

迄《黑白》之問世,又已七年。這當中,與儲兄偶通音訊,卻未謀麵。偏偏剛入2014年沒幾天,收到他發來《黑白》之“白之篇”,並告出版在即,令人喜不自禁。回想那時讀到《黑白》,已有心中石頭落地之感,對他再寫一部,何敢望焉。然而此刻又一部二十萬字小說稿卻已在眼前。獲此先睹良機,一氣讀完,饜足之感無以言表。

情節上,“白之篇”延續《黑白》而來。《黑白》人物故事收尾於抗戰“慘勝”,“白之篇”則自建國後寫起,線索仍以陶羊子為端緒,就這一點說二者有起承關係。但新作有個很大不同,原來有貫穿性的主角、中心人物,現在沒有了,而寫成四代棋手的多部曲式,陶羊子而彭行,彭行而柳倩倩,柳倩倩而侯小君,相當於有四位主人公。這種非中心人物的故事結構,過去長篇小說也有,《儒林外史》就是如此,小說理論稱之“以人串事”,人物起一種情節穿線功能的作用。“白之篇”四位主人公之間的轉換,有類似意義,作為敘事原點分別指向或輻射出五十年代至“文革”、“文革”期間、八十年代以及市場經濟當下這四個大的當代史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