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頭蛇。沒錯,是一頭,不是一條。難道你們看到的隻是我長長的身軀?雖然,我對我長長的、無與倫比的身軀引以為傲,但真正能解決問題、讓我高高昂起的,還是我的頭。
是的,我的頭讓我成為縱橫百裏、殺伐四方的獸。不是一頭,難道是一條?
即便,困獸也是一頭!
想來,我成為一頭困獸,已經很久,很久了。每當驚蟄的春雷碾過,我滿腔的冷血都會狂湧,雖然我仍舊動彈不得,呼吸不得,但我知道,我急不得,亂不得,一切該來的都會來,一切該報的都會報,隻要我的頭還在,一切都還沒有完。
其實,我不願意多想。想又有什麼用?證明我還沒死,我的頭還在?嗤!那是找死,會死得更快,死得更難看。所以,我不能多想,不能耗費我僅有的一點能量,不能殘存一點我還沒死的證據和痕跡。我,隻能證明我死了。
我的長長的身軀一圈圈地蜷曲著,我的頭一動不動地耷拉著,我的眼睛密不透風地緊閉著,我就這麼一副死相,不分白天黑夜,不分春夏秋冬地證明著:我死了。
可我還是控製不住會想,尤其是在這春雷滾滾的驚蟄之夜。這是天神的召喚啊,萬物複蘇,億萬年來我們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都是在雷公的鞭策下從冬眠裏醒來,滿血複活,鑽出黑暗的洞穴,遊回暖暖的、生機勃勃的山岡、田野、叢林,那是多麼自由、奔放、廣闊無邊的世界啊!那是我的疆域,我的天地,我的王國,我昂著頭,嗤嗤吐著信子,扭動著曼妙無比的身段,窸窸窣窣滑行著,遊走著,攀緣著,風聲獵獵,天搖地晃,所過之處,妥帖安穩,一切都是它應該有的樣子,一切都是那麼可親可愛,每一棵草木,每朵花,每條田壟,溝壑,河流,每一縷清風,明月,星光,每一隻蟲子,青蛙,穿山甲,貓頭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啊!咱蛇有蛇路,那鼠有鼠道,花向陽開,水往低處流,春萌,夏放,秋收,冬藏,眾生靈互為衣食,環環相扣,生生不息,綿綿不絕,多麼美好的樂土啊,多麼美好的往昔!
然而此刻,我隻能困在這透明的玻璃瓶裏,浸泡在令人窒息的高度酒裏,動彈不得,呼吸不得,連死,也死不得。
我是怎麼被困在這裏的?我一不傷人,二不咬牲畜,三沒偷四沒搶,憑什麼,要火熏我,水灌我,毀我洞穴,搗我蛋窩,打我七寸,砸我頭鉗我鑷我,生生浸我泡我在酒精裏,困我在這幾乎密不透風的寬肚瓶裏,動彈不得,呼吸不得,生不得,死不得……貪婪的人類啊,你們真不識好歹,連生養你們的土地、空氣、水、草木和生靈都不珍視,生殺予奪,肆意糟踐,你們還妄稱是萬物之靈長?你們,簡直是禽獸不如啊!
我悲,我憤,我憐,我的淚融到火辣辣的酒裏。沒有人知道,我在驚蟄的春雷裏醒來,戰栗在無盡的愛恨情仇裏。
一切的轉機,發生在一聲毫無征兆的炸雷裏。那個打我七寸、砸我頭、把我鉗進酒瓶困了我十個春秋的人,鬼使神差地揭開了蓋子,空氣一股腦兒湧進來,讓我一陣眩暈。按照愚蠢人類的說法,那一刻,我也是醉了。
就在玻璃瓶稍稍傾側、浸泡了十年的蛇酒即將倒進碗裏的時候,我拚盡一生所能,在一聲震天霹靂中,一躍而出,頓時天崩地裂,鬼哭狼嚎,我的頭高高昂起,我的信子嗤嗤吐著,我的牙齒鋒芒畢露,精準到納米,一口就齧住了那人脖子上的靜脈,積蓄了一生的劇毒,如出膛的炮彈,傾巢而出。
那人應聲倒下,悄無聲息。
然而我全無半點複仇的快意,酒精在我體內熊熊燃燒,我壯懷激烈,悲涼如水。我攀上窗欞,向著黑洞洞的天地,仰天長嘯,毅然決然,一躍而下。
是的,我是一頭蛇,一頭飛翔在城市的上空,飛翔在石屎森林、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物欲橫流的現代都市的蛇。
春雷陣陣,火蛇齧天。我高昂著頭,扭動著長長的身段,墜落著,微笑著,於獵獵紅塵中,我看見了那山岡,那田野,那叢林,那亙古美麗的天地,山川,河流……
(本文發表於《小小說時代》,入選《小小說時代精華本》,獲第四屆“堅信杯”佛山小小說創作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