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器崇敬地望著憂傷的赫定。這個恢宏大氣、慷慨無私的瑞典老人,有著鋼鐵般的堅強意誌,他像中亞荒漠中飽受嚴峻考驗的駱駝,總是高昂驕傲頭顱,毫不動搖地向前方走去,毫不畏懼艱難險阻,也從來不說出自己內心的憂傷和彷徨,仿佛超然清高,遺世獨立。重返羅布荒原,老人很容易動情,極力把看到的一切都盡量記載腦海裏、圖畫中和文字中,他是多麼熾烈地熱愛這片土地啊!
梵誌說:“先生,我在上學時就知道了您的愛情故事,以為對您心靈造成了創傷……”
“沒有創傷,隻有無限美麗,就像羅布泊,像樓蘭,像她的微笑,也像‘湖上犛牛’!”
……
在純淨月光和羅布泊濤聲中,他們在“樓蘭少女”旁邊躺下。一夜無夢。太陽出來之前,他們把“少女”安放回墓地中。
第二天,他們巡視幾個古堡,完成測量、繪圖和照相後,發現一條運河直通樓蘭方向。
赫定推測羅布泊可能已經到達樓蘭古城旁邊,乘船就可以到達。於是,他們回到船上,沿著狹窄的河道前進。這條水道很可能是當年樓蘭人挖的運河,因為這裏距離樓蘭古城隻有26公裏。
兩個小時後,他們就走到一片寬闊的湖泊中,水路到此為止。
夕陽西下,太陽神照耀一天後,正向熱烈舞蹈的蘆葦叢沉落。陳宗器教赫定中文時說,古人造“暮”字時就是受到這種景象啟發:太陽落進草叢裏,然後消失在地平線下。多麼生動的字!簡直就是一幅美麗的圖畫!隻有智慧的中國人才能把自然美景和人的認識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赫定指著壯麗的夕陽,說:“陳先生,你看,我就像那顆太陽,勞累一天,現在該休息了。明天的太陽屬於你和梵誌、龍會、龍泉,屬於年輕人,那時,我相信羅布泊更加美麗!”
“您這顆燦爛的太陽在六千大地上永遠不會沉落!”
“羅布泊複活了,但願古老的中國也複活,讓這個民族更加偉大!”
……
在一個低而平的岸邊,他們搭起營帳,燃起篝火。赫定站在高處,望著最後的霞光消失。遠處,庫魯克塔格山脈清晰可見。一個船工為熏蚊子,點燃鄰近幾處雅丹上的幹蘆葦,在風力作用下,烈火熊熊燃燒起來,整個天空都照得透明,附近水麵被映得通紅,剛剛要進入夢想鄉的水鳥們以為天亮了,飛到半空中鳴叫。1885年,赫定年輕時在俄國巴庫看見過毀滅性的油田大火,過半個世紀,他又在羅布泊看見這場創造性的蘆葦大火,因為按照白居易的說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陳先生,我始終無法理解‘野火’,現在,我開竅了!這裏的火確實是‘野’的,羅布泊也是‘野’的,這種‘野’裏蘊藏著巨大生命力和創造力!我總結出一條經驗:要理解中國文化,必須具備兩個條件。”
“什麼?”
“第一,要有一雙熱愛自然的眼睛,第二,必須有一顆熱愛和平與自由的心。”
陳宗器豎起大拇指:“是的!”
晚上,赫定睡在帳篷裏心潮難平,盛世才規定的最後考察期限一天天地逼近,這意味著與羅布泊相處的時間在一天天減少。唉!將來恐怕隻能夢遊樓蘭了!多少年後,羅布人又會生活在這裏,高大胡楊樹再次長滿在商路兩旁,沙州駝隊經過長途跋涉後看見這清澈的湖水必定充滿勇氣,繼續前進,而那些駕駛著獨木舟的羅布人也一定會唱著歌,抱著魚,歡迎他們的到來,古老的絲綢之路又恢複往日的繁榮……雖然,他等不到這一天,但人們一定會看著這片古老土地複活,“湖上犛牛”不遺餘力的呼喚、“樓蘭少女”的神秘微笑和羅布泊的浪濤都會作證!赫定仿佛聽見墓地中的低語,看見無數小船在羅布泊湛藍的湖麵上穿梭如飛,遠處古道上清脆的駝鈴聲傳到耳畔,告訴他又一支沙州駝隊到達,他們來自何處?西藏?地中海沿岸?中國內地?蒙古高原?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帶著希望和笑臉,為羅布人的生活增添新鮮內容……
陳宗器打算在離開羅布泊之前步行考察一次樓蘭。赫定也想重溫故地,但是,畢竟是年近70歲的老人,不能承受烈日下的長途跋涉。於是,陳宗器和梵誌一大早就上路。三天後,在赫定焦急的期待中返回。他們經過幾個有可能與羅布泊相連的水道,一路上還見到很多紅柳樹。這些都是生命恢複的跡象。到達樓蘭古城後登上城郊高塔,三年前,陳宗器與霍涅爾插下的旗杆仍然在那裏,但是瑞典國旗已經殘破不全。旗杆下的錫盒裏有他們留下的兩份文件:一份介紹那林、陳宗器與霍涅爾在這裏的探險;另一份用英文寫:“我們於1931年1月9日在此插下旗杆,向樓蘭發現者赫定博士致意!霍涅爾,陳宗器。”
羅布泊考察結束,他們與尤寅照取得聯係。因為道路的和油料的原因,尤寅照、梵誌和龔繼成也沒去成敦煌。
汽車拉著他們離開羅布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