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求求你,你別說了!”
“隻要你說出藏寶地方,我就不說了!”羊蛋一把揪起王圓籙,喊道:“藏經洞的金銀財寶哪裏去了?快說!不然,我殺了你!快說!快快說!快快快說!快快快快快快快!”
王圓籙恐懼得喘不過氣來。
忽然,旁邊一股陰冷的聲音說:“羊蛋,輪不到你殺他,我們早就等在這裏了!”
那是黑鷹和其他凶惡的土匪。
……
王圓籙和朵缽打著兩個特大羊皮鼓走向所有城鎮與村莊,重複一句話:“藏經洞裏隻有佛畫和古書!沒有金銀財寶!確實沒有!對我們,要打要烙都成,但別要了命。”
六年時間,他們夢遊一般走街串巷,總共打破九九八十一個羊皮鼓。
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理睬。
王圓籙知道,要在莫高窟存在下去,就必須接受人們的懷疑目光。自古以來,解決這種矛盾的方式有隻有兩種:離開莫高窟遠遊,另一種是自殺。王圓籙曾想過遠遊,剛把自己甩進戈壁灘,就被巨大的孤獨驅趕回來。之後,他想到自殺。決心下定,頓覺輕鬆超脫,像吃了新鮮的人參果,不!像啞巴畫匠剛剛完成一幅滿意作品,像在糜子地裏一刀一刀雕出飽滿的少女像。接著,他選擇死亡方式,這是最後一此機會向人們坦率地、堂堂正正地顯示不同,一定要特別,讓他們牢牢記住,三百年後還當成古經說起。隻要一根繩子就能夠把所有煩惱和憂慮牢牢地綁進口袋裏,然後,徹底自由,與日月兮齊光,與天地兮長存,像空氣一樣存在,運動!在生命最後,要綻開最燦爛絢麗的花朵,作為給這世界的獻禮!他徹底要解脫了!
晚上,月亮圓又亮。王圓籙拿上繩子到胡楊樹底下,選擇一個粗壯枝杆,拴好繩子。給繩子挽疙瘩的方法是羊蛋在大煙地裏罵罵咧咧教給他的。他拉一下,鬆不了,可是頭夠不著。他找半回才找到幾個土塊,搬來,剛踩上去就碎了。他匆匆回去拿來一個木墩。他站到木墩子上,脖子正好套進繩圈裏。他關閉所有念頭,竭盡全力推開對生的眷戀。他要蹬翻木墩子,溫文爾雅地用力,正要進入飄飄欲仙狀態,一聲深沉的、悲愴的啼叫聲傳來。
是羊的叫聲。在特殊環境和特殊心境中,王圓籙第一次用心傾聽羊的叫聲,他第一次發現羊的叫聲有濃重悲音,第一次思考依靠野草養肥身體然後被人或狼吃掉的羊為什麼叫得如此蒼涼,第一次想分析羊的曆史和現狀,第一次驚奇地發現羊與人其實在古典時代就很親密(三危山裏的岩畫就是明證),第一次透視這種親密實質是矛盾、悲劇和殘忍,羊生存的全部意義就是用她們的體滋養人的體,還要用她們的皮胎為人類的行進壯膽。糜子是這樣。土地更是這樣。這就是宿命,是唯物主義,是現實主義;歌,儀式,壁畫,這些都是浪漫主義。王圓籙害怕把自己與羊作對照,他不再思想下去。他勇敢地蹬開木墩,懸空了。懸空的感覺真好,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沒有現在。
剛吊上,蔣孝琬拉著一頭奶羊從外麵回來,見有人在胡楊樹上吊著,急忙砍斷繩子。
王圓籙正在夢遊。他不願迎接羊的蔑視,也不願聽到羊的嘲諷式呣叫。那隻奶羊像證人一樣站在旁邊,而且還落井下石地運用小人常用的那種目光蔑視他。如果說蔣孝琬勸他是借機表現自己,那麼,奶羊呢?作為一個異類,為什麼要敵視他?雖然奶羊的兩吊奶子很嘟嚕,很肥滿,很性感,但王圓籙覺得她的身體裏肯定潛藏著一個陰謀家的靈魂。奶羊的目光像令狐。努力回憶,想不起來。難道這個人隻是夢見過?我真的患了夢遊病?那麼,以後睡覺前要用繩子綁住雙腳,另一頭拴到鐵繩上。
“你是誰?”他喃喃地問。
“我是斯坦因先生的師爺,叫蔣孝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