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木頭鎮,我們一路無話。

我知道,夏天對我之前的描述產生了懷疑。她無法從現在的兒童救助中心,想見當年曾經發生的一切。

夏天的懷疑,或者說她臉上表麵出來的平淡,讓我覺出了緊迫。我們在木頭鎮分手。我對夏天說:

你自己回深圳,我要回廣州。

我知道,我要做我該做的事。連夏天都對我講述的過往產生了懷疑,我無法想象,再過若幹年,這段往事是否還會重見天日,是否還會有人相信。罪痕被歲月抹去,一切將被繁榮所粉飾。而我,能做一些什麼。對於一個將死的人,我不想就這樣無聲無息來到這世界,又悄沒聲息地離開。我要為我們這一代人的苦難作證。計劃在我的腦子裏漸漸清晰起來。

黃德基,李中標,馬有貴。

在我餘下的生命中,必需找到他們。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沉醉在溫柔鄉裏。我要和他們談談,我想讓他們做點什麼。我要公開謝罪。我要將被塵埃遮掩的罪行公之於眾,我要讓他們三人和我一起接受法律審判。我希望以我們的謝罪為切入口,讓那隻翻開一頁就早早合上的過往再次呈現在世人麵前。我知道這很難。事實上,如果不是死期將至,我也做不到。我無數次在作品中寫到過去,寫到我的罪孽,但我並未真正觸及真相,我總是顧左右而言它,在作品中小心翼翼地掩飾著真正的罪行。我從來未能進行真正的贖罪。我理解黃德基、李中標的處境。一個是前程似錦的官員,一個是雄心勃勃的企業家。隻有馬有貴,我不知道如何找到他,不管他現在是富貴還是貧窮,我想他總會有家庭,有了家庭,逼迫他認罪,他將如何麵對家人?孔子說,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知道。但要做的就是將其施於人。其實,我也沒有想好要讓他們出來做什麼,發表一個聲明認罪?還是像李中標那樣,用別的方式,來做有益的補償。

前不久,中山大學一位名叫李德南的博士給我做了個文學訪談。他說,在一些年輕作家的筆下,越來越多的出現了贖罪的意識和書寫。他舉出了兩部小說,當然,還指出了我的作品中彌漫著罪感意識,問我是基於什麼樣的選擇。我說我沒讀過他舉出的作品,無法對他們的寫作做出評價。我知道,救贖是個時髦的主題,許多青年作家在寫作這樣的主題。於我而言,我寫救贖,是因為自己曾經的罪惡,希望通過寫作來舒緩內心的罪惡感。我不希望通過寫作來獲得自我救贖,不過是想在寫作中坦白我曾經曆過的一切。但我軟弱,無力,缺少直麵自我的勇氣。我並未真正在寫作中將自己的外皮撒開,露出血淋淋的真實給人看。我那部名為《荒原紀事》的長篇小說之所以總寫不完就是基於此,基於我缺少勇氣。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不知道,我對自己有多麼失望。就像我無法對夏天坦白,在遙遠的俄羅斯,我有過的短暫的瘋狂。就像我無法對我的前妻坦白,我和她之間,隔著一個名叫北川的女孩。

北川。

女士們,先生們,我終於說出了這個名字,我要正視這個名字。

我要去找黃德基,去找李中標,去找馬有貴。

我想和他們談談北川。反正我要死了,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和夏天分別後,我給黃德基、李中標發了短信,我在短信中說:

是時候了,讓我們正視過往,正視發生在溪頭村的往事。

發出之後,想了想,又發了一條短信:我想和你們談談北川。

這位先生,您問我,誰是北川。您可否容我喝口水。我已經講得口幹舌燥了。雖說我是罪人,但我想,我還是有基本的人權……好,好,我少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