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說:“說起我?一個客人?”鐵匠說著就走進了飯館,於是看見馬角和白夜。鐵匠於是走過去在馬角的對麵坐了下來,馬角對他點了點頭。鐵匠覺得馬角看上去是有一些眼熟,卻實在想不起來麵前這位老人是誰了。馬角這一次卻是更加確認了眼前的這位鐵匠的身份。馬角又衝鐵匠點了點頭,說:“一晃我們都老了。”
馬角說這話時故意用上了白家溝的口音。一個人無論他走了多遠的路,無論他離開故鄉有多久了,對於鄉音總是特別敏感的。果然,馬角這句話一出口,鐵匠的臉色就變了。鐵匠站了起來,他甚至想起來眼前這個人是誰了,可是卻一下子叫不出他的名字,於是他的手就那麼指著馬角,嘴張得老大,裏麵可以塞得下一個拳頭。鐵匠以這樣一個古怪的姿式表達了他的驚訝。他還是沒有叫出馬角的名字,同時也對馬角的突然來到生出了警惕。鐵匠想離開,可是他又覺得有很多的話想要問眼前的這個叫不出名字的老鄉,就在鐵匠要轉身走的時候,馬角又開口了,馬角說:“你想不起來我是誰了嗎?”
鐵匠搖了搖頭。
馬角說:“你想不起來我是誰不要緊,你該不會忘記白家溝吧。”
鐵匠的臉漲得通紅。鐵匠說,“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馬角說:“不幹什麼,我是無意間路過了這裏。”
鐵匠這時已想起來馬角是誰了,他完完全全地記起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了。鐵匠說:“你怎麼離開了白家溝,她,還好麼。”
馬角的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臉上因意外和鐵匠重逢而興奮出的紅色罩上了一層陰沉的灰綠。馬角說:“不好。”馬角的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一陣風。
鐵匠說:“她,怎麼了?”鐵匠的話也很低沉。看得出他把自己的感情壓抑了起來。
馬角說:“她走了,你離開後不久她就走了。”
鐵匠說:“那……孩子呢?”
馬角說:“孩子,你們的孩子?……她把孩子帶走了。她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了。”
鐵匠在馬角的對麵坐了下來,長時間沒有說話。兩個人,像是兩尊生鐵鑄出的雕像,使得小飯店裏都籠上了一層陰影。
馬角說:“你,過得還好。”
鐵匠長歎了一聲,似乎把很多的東西都一歎而盡了。鐵匠高聲喊,“桂嫂。”小飯館的女人就跑了過來說,“來師傅,你們真的認識啊。”
鐵匠說:“這是我老家的親戚。”
桂嫂說:“這真是稀客”。
鐵匠說:“你炒兩個菜吧,打一斤酒來。”
桂嫂的臉上堆滿了笑。桂嫂說好的,你們稍微等一下,馬上就好。桂嫂果然麻利,很快就炒了兩個葷菜上來。
白夜這時已吃飽了,白夜就坐在那裏聽他們倆說話。在白夜的眼裏,這兩個人都變得陌生了起來,他們的麵目模糊不清,身子變成了兩團陰影。
“你老了,”鐵匠說。“老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馬角說:“你也不年輕了,你離開白家溝時才多大啊。這些年你都怎麼過呢?”
鐵匠說:“其實我這樣的人,是不配再活著的了。我一直沒有遠離白家溝,我就在白家溝的周圍流浪。可是總是這樣流浪也不是辦法,後來我流浪到了一個水庫的工地,工地上招勞工,抬石頭,做一天管三頓飯,我就在那裏抬了三年石頭,我做事是最不要命的,別人都以為我有些傻,不會偷奸耍滑,其實他們哪裏知道,我隻有拚命地做事,把自己做得筋疲力盡了我晚上才能睡得著,不然我的腦子裏滿是她的影子,我對不住她,唯一可以讓我安心一點的是她還有你,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你一定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的,可我知道大哥你自己的處境也很難,你是自身難保啊。後來有一次在抬著石頭時,突然看見了她站在我的身旁,冷冷地看著我。我一走神,抬著的石頭就落下來,砸斷了腿。鐵匠說著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馬角這才發現,鐵匠的一條腿是瘸了,走路一拐一拐。”
鐵匠說:“我當時在工地上是舉目無親,腿又斷了,我就想,這都是報應,這都是我欠她的,我當時都想到了死。可是我沒有死成,我遇見了來梅花,就是我現在的婆娘。”
鐵匠說:“那時她和她爹都在工地上,她爹在工地上修理鑿石頭的鐵鑿子,梅花在工地上做飯。是他們救了我。後來水庫修成了,我也跟著他們來到了這裏,成了他們家的上門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