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最有意義
那邪惡的事物裏頭,也藏著美好的精華,隻要你懂得怎樣把它提煉出來……這樣,我們從野草裏采來蜜;從魔鬼那兒居然獲得了道德的教訓。
—— 莎士比亞
談蝙蝠
◎[中國]魯迅
人們對於夜裏出來的動物,總不免有些討厭它,大約因為它偏不睡覺,和自己的習慣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中,怕它會窺見什麼秘密罷。
蝙蝠雖然也是夜飛的動物,但在中國的名譽卻還算好的。這也並非因為它吞食蚊虻,於人們有益,大半倒在它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這麼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還有,是中國人本來願意自己能飛的,也設想過別的東西都能飛。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飛升,有情的願作比翼鳥兒,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飛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悚然,然而青蚨飛來,則眉眼莞爾。至於墨子的飛鳶終於失傳,飛機非募款到外國去購買不可,則是因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緣故,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雖然不能夠做,卻能夠想,所以見了老鼠似的東西生著翅子,倒也並不詫異,有名的文人還要收為詩料,謅出什麼“黃昏到寺蝙蝠飛”那樣的佳句來。
西洋人可就沒有這麼高情雅量,他們不喜歡蝙蝠。推源禍始,我想,恐怕是應該歸罪於伊索的。他的寓言裏,說過鳥獸各開大會,蝙蝠到獸類裏去,因為它有翅子,獸類不收,到鳥類裏去,又因為它是四足,鳥類不納,弄得它毫無立場,於是大家就討厭這作為騎牆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國近來拾一點洋古典,有時也奚落起蝙蝠來。但這種寓言,出於伊
索,是可喜的,因為他的時代,動物學還幼稚得很。現在可不同了,鯨屬
於什麼類,蝙蝠屬於什麼類,就是小學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還拾一些希臘古典,來作正經話講,那就隻足表示他的知識,還和伊索時候,各開大會的兩類紳士淑女們相同。
大學教授梁實秋先生以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間的東西,那知識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臘,位置是說不定會在伊索之下的,現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點了。
六月十六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五日《申報·自由談》)
暴風雨之前
◎[中國]瞿秋白
宇宙都變態了!一陣陣的濃雲;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還是青的,那簡直是鬼臉似的靛青的顏色。是煙霧,是灰沙,還是雲翳把太陽蒙住了?為什麼太陽會是這麼慘白的臉色?還露出了惡鬼似的雪白的十幾根牙齒?這青麵獠牙的天日是多麼鬼氣陰森,多麼淒慘,多麼凶狠!山上的岩石漸漸的蒙上一層麵罩,沙灘上的沙泥簌簌的響著。遠遠近近的樹林呼嘯著,一忽兒低些,一忽兒高些,互相唱和著,呼啦呼啦……嘁嘁嘶嘶……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了。一陣一陣的成群的水鳥,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受著了驚嚇,慌慌張張的飛過來。它們想往那兒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後來簡直是時時刻刻發見在海麵上的鑠亮的,真所謂飛劍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閃過去。這是飛魚。它們生著翅膀,現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爺娘沒有給它們再生幾隻腿。它們往高處跳。跳到那兒上?始終還是落在海裏的!海水快沸騰了。宇宙在顛簸著。一股腥氣撲鼻子裏來。據說是龍的腥氣。極大的暴風雨和霹靂已經在天空裏盤旋著,這是要“掛龍”了。隱隱的雷聲一陣緊一陣鬆的滾著,雪亮的電閃掃著。一切都低下了頭,閉住了呼吸,很慌亂的躲藏起來。隻有成千成萬的蜻蜓,一群群的哄動著,隨著風飛來飛去。它們是奇形怪狀的,各種顏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傷痕,也有鮮麗的通紅的,像人的鮮血。它們都很年輕,勇敢,居然反抗著青麵獠牙的天日。據說蜻蜓是“龍的蒼蠅”。將要“掛
龍”——就是暴風雨之前,這些“蒼蠅”聞著了龍的腥氣,就成群結隊的
出現。暴風雨快要來了。暴風雨之中的雷霆,將要辟開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個身似的潑天的大雨,將要洗幹淨太陽上的白翳。沒有暴風雨的發動,不經過暴風雨的衝洗,是不會重見光明的。暴風雨嗬,隻有你能夠把光華燦爛的宇宙還給我們!隻有你!但是,暫時還隻在暴風雨之前。“龍的蒼蠅”始終隻是些蒼蠅,還並不是龍的本身。龍固然已經出現了,可是,還沒有掃清整個的天空呢。
落花生
◎[中國]許地山
我們屋後有半畝空地。母親說,讓他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的買種,動土的動土,灌園的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也請你們爹爹來嚐嚐我們的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的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裏的茅亭舉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的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它來吃;都喜歡吃它。這就是它的好處。”
爹爹說,“花生的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的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的心。他隻把果子埋在的,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沒
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它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麵的人了。”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的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的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蟋蟀之話
◎[中國]夏丏尊
“誌士悲秋”,秋在四季中確是寂寥的季節,即非誌士,也容易起感懷的。我們的祖先在原始時代曾與寒冷饑餓相戰鬥,秋就是寒冷饑餓的預告。我們的悲秋,也許是這原始感情的遺傳。入秋以後,自然界形貌的變化反應在我們心裏,引起這原始的感情來。
天空的顏色,雲的形狀,太陽及月亮的光,空氣的觸覺,樹葉的色澤,蟲的鳴聲,凡此等等都是構成秋的情緒的重要成分。其中尤以蟲聲為最有力的因子,古人說“以蟲鳴秋”,鳴蟲實是秋季的報知者,秋情的挑撥者。秋季的鳴蟲可分為螽斯與蟋蟀二類,這裏想隻說蟋蟀。說起蟋蟀,往往令人聯想到寂寥與感傷。“蟋蟀在堂”“今我不樂”,三百首中已有這樣的話。薑白石詠蟋蟀《齊天樂》雲:“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寫入琴絲,一聲音更苦。”凡是有關於蟋蟀的詩歌,差不多都是帶著些悲感的。這理由是什麼?如果有人說,這是由自然的背景與詩歌上的傳統口吻養成的觀念情緒,也許是的。實則秋季鳴蟲的音樂,在本質上尚有可注意的地方。
蟋蟀的鳴聲,本質上與鳥或蟬的鳴聲大異其趣。鳥或蟬的鳴聲是肉聲,而蟋蟀的鳴聲是器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我國從來有這樣的話,意思是說器樂不如肉聲。
其實就音樂上說,樂器比之我們人的聲帶,構造要複雜得多,聲音的
範域也廣得多。聲帶的音色決不及樂器的富於變化,樂器所能表出的情緒遠比聲帶複雜。簫笛的表哀怨,可以勝過人的悲吟;鼓和洋琴的表快說,可以勝過人的歡呼。鳥的鳴聲是和人的叫唱一樣,同是由聲帶發出的,其鳴聲雖較人的聲音有變化,但既同出於肉質的聲帶,與人聲究有共同之點。蟬雖是蟲類,其鳴聲由腹部之聲帶發出,也可以說是肉聲。
蟋蟀等秋蟲的鳴聲比之鳥或蟬的鳴聲,是技巧的,而且是器械的。它們的鳴聲由翅的鼓動發生。把翅用顯微鏡檢查時,可以看見特別的發音裝置,前翅的裏麵有著很粗糙的
狀部,另一前翅之端又具有名叫“硬質部”的部分,兩者磨擦就發聲音。前翅間還有一處薄膜的部分,叫做“發音鏡”,這是造成特殊的音色的機關。秋蟲因了這些部分的本質和構造,與發音鏡的形狀,各奏出其獨特的音樂。其音樂較諸鳥類與別的蟲類,有著如許的本質的差異。
螽斯與蟋蟀的發音樣式大同小異:螽斯左前翅在上,右前翅在下;蟋蟀反之,右前翅在上,左前翅在下。又,螽斯的
狀部在左翅,硬質部在右翅;而蟋蟀則兩翅有著同樣的構造。此外尚有不同的一點:螽斯之翅聳立作棱狀,其發音裝置的部分較狹;蟋蟀二翅平疊,因之其發音部分亦較為發達。在音色上,螽斯所發的音樂富於野趣,蟋蟀的音樂卻是技巧的。
無論鳥類、螽斯或蟋蟀,能鳴隻有雄,雌是不能鳴的。這全是性的現象,雄以鳴音誘雌。它們的鳴,和南歐人在戀人窗外所奏的夜曲同是哀切的戀歌。蟋蟀是有耳朵的,說也奇怪,蟋蟀的耳朵不在頭部,倒在腳上。它們共有三對腳,在最前麵的腳的脛節部具著附有薄膜的細而長的小孔,這就是它們的耳朵。它們用了這“腳耳”來聽對手的情話。
蟋蟀的戀歌似乎很能發生效果。我們依了蟋蟀的鳴聲,把石塊或落葉撥去了看,常發見在那裏的是雌雄一對。石塊或落葉叢中是它們的生活的舞台,它們在這裏戀愛,產卵,以至於死。
蟋蟀的生活狀態在自然界中觀察頗難,飼養於小瓦器中,可觀察到種種的事實。蟋蟀的戀愛生活和他動物及人類原無大異,可是有一極有興趣的現象:它們是極端的女尊男卑的,雌對於雄的威勢,比任何動物都
一滴水裏最大的海
Yi Di Shui Li Zui Da De Hai Zhe Li Mei Wen
哲理美文
厲害。試把雌雄二蟋蟀放入小瓦器中,彼此先用了觸角探知對方的存在以後,雄的即開始鳴叫。這時的鳴聲與在田野時的放聲高吟不同,是如泣如訴的低音,與其說是在伺候雌的意旨,不如說是一種哀懇的表示。雄的追逐雌的,把尾部向雌的接近,雌的猶淡然不顧。於是雄的又反複其哀訴,雌的如不稱意,猶是淡然。雄的哀訴,直至雌的自願接受為止。交尾時,雌的悠然爬伏於雄的背上,雄的自下麵把交尾器中所挾著的精球注入雌的產卵管中,交尾的行為瞬時完畢。飼養在容器中的蟋蟀,交尾可自數次至十餘次,在自然界中想必也是這樣。這和蜜蜂或蠶等隻交尾一次而雄的就死滅的情形不同了。說雖如此,雄蟋蟀在交尾終了後,不久也就要遇到悲哀的運命。就容器中飼養的蟋蟀看,結果是雌的捧了大肚皮殘留著,雄的所存在者隻翅或腳的碎片而已。這現象已超過女尊男卑,入了極端的變態性欲的範圍了。雄的可說是被虐待狂的典型,雌的可說是虐待狂的典型了吧。
原來在大自然看來,種的維持者是雌,雄的隻是配角而已。有些動物的雄,雖逞著權力,但不過表麵如此,論其究竟,負重大犧牲的仍是雄。極端的例可求之於蜘蛛或螳螂。從大自然的經濟說,微溫的人情——蟲情原是不值一顧的,雄蟋蟀的悲哀的夙命和在情場中疲於奔命而死的男子相似。
蟋蟀產卵,或在土中,或在樹幹與草葉上。先入泥土少許於玻璃容器,把將產卵的雌蟋蟀儲養其中,就能明了觀察到種種狀況。雌蟋蟀在產卵時,先用產卵管在土中試插,及找得了適當的場所,就深深地插入,同時腹部大起振動。產卵管是由四片細長的薄片合成的,卵瀉出極速,狀如連珠,卵盡才把產卵管拔出。一個雌蟋蟀可產卵至三百以上。雌蟋蟀於產卵後亦即因饑寒而死滅,所留下的卵,至次年初夏孵化。
蟋蟀在昆蟲學上屬於“不完全變態”的一類,由卵孵化出來的若蟲差不多和其父母同形,隻不過翅與產卵管等附屬物未完全而已。這情形和那蝶或蠅等須經過幼蟲、蛆蛹、成蟲的三度變態的完全兩樣。(象蝶或蠅等叫做“完全變態”的昆蟲。)自若蟲變為成蟲,其間須經過數次的脫皮,不脫皮不能生長。脫皮的次數也許因種類而有不同,學者之間有說七次的,有說八次或九次的。每次脫皮以前雖沒有如蠶的休眠現象,可是一時卻不吃東西,直至食道空空,身體微呈透明狀態為止。脫皮時先從胸背起縱裂,連觸角都脫去,剩下的是雪白的軟蟲,過了若幹時,然後回複其本來特有的顏色。這樣的脫皮經過相當次數,身體的各部逐漸完成。變為成蟲以後,經過四五日即能鳴叫,其時期因溫度地域種類個體而不同,大概在立秋前後。它們由此再象其先代的樣子,歌唱,戀愛,產卵,度其一生。蟋蟀能草食,也能肉食。普通飼養時飼以飯粒或菜片,但往往有自相殘食的。把許多蟋蟀置入一容器中,不久就會因自相殘食而大減其數。
雄蟋蟀富於鬥爭性,好事者常用以比賽或賭博。他們對於蟋蟀鑒別甚精,購求不惜重價,因了品種予以種種的名號。坊間至於有《蟋蟀譜》等類的書。我是此道的門外漢,無法寫作這些鬥士的列傳。
chapter ①
Shen Me Zui You Yi Yi
破.曉
◎[中國]梁遇春
今天破曉酒醒時候,我忽然憶起前晚上他向我提過“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這兩句詞。仿佛前宵酒後曾有許多感觸。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閉著眼睛暗暗地追蹤那時思想的痕跡。底下所寫下來的就是還逗遛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許有人會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譏地來解剖這些雜感,認為是變態的,甚至於低能的,心理的表現;可是我總是十分喜歡它們。因為我愛自己醒時流淚醉時歌這兩種情懷湊合成的東西。而且以善於寫信給學生家長,而榮膺大學校長的許多美國大學校長,和單知道立身處世,勢利是圖的佛蘭克林式的人物,雖然都是神經健全,最合於常態心理的人們,卻難免得使甘於墮落的有誌之士惡心。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這真是我們這一班人天天嚐著的滋味。無數黃金的希望失掉了,隻剩下希望的影子,做此刻惘悵的資料,此刻又弄出許多幻夢,幾乎是明知道不能實現的幻夢,那又是將來回首時許多感慨之所係。於是乎,天天在心裏建起七寶樓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燦爛的建築物消失在雲霧裏,化作命運的獰笑,仿佛亞儷絲異鄉遊記裏所說的空中裏一個貓的笑臉。可是我們心裏又曉得命是自己,某一位文豪早已說過,“性格是命運”了!不管我們怎樣似乎坦白地向朋友們,向自己痛罵自己的無能和懦弱,可是對於這個幾十年來寸步不離,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說沒有憐惜,所以隻好抓著空氣,捏成一個莫名其妙的命運,把天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