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朋友(2 / 3)

她能知道她的菊英現在的情形嗎?菊英的口角露著微笑?菊英的眼邊留著淚痕?菊英的世界是一個光明的?是一個黑暗的?有神在保佑菊英?有惡鬼在捉弄菊英?菊英肥了?菊英瘦了?或者病了?——這種種,隻有天知道!

但是菊英長得高了,發育成熟了,她相信是一定的。無論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想要一個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確信——這用不著問菊英——菊英現在非常的需要一個丈夫了。菊英現在一定感覺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單。菊英所呼吸的空氣一定是沉重的,悶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惱,非常的憂鬱。菊英一定感覺到了活著沒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於想自殺了。要把她的心肝兒菊英從悲觀的、絕望的、危險的地方拖到樂觀的、希望的、平安的地方,她知道不是威嚇,不是理論,不是勸告,不是母愛,所能濟事;唯一的方法是給菊英一個老公,一個年輕的老公。自然,菊英絕不至於說自己的苦惱是因為沒有老公;或者菊英竟當真的不曉得自己的苦惱是因何而起的也未可知。但是給菊英一個老公,必可除卻菊英的寂寞,菊英的孤單。他會給菊英許多溫和的安慰和許多的快樂。菊英的身體有了托付,靈魂有了依附,便會快活起來,不至於再陷入這樣危險的地方去了。問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要不要老公,這是不會得到“要”字的回答的。不論她平日如何注意男子,喜歡男子,想念男子,或甚至已愛上了一個男子,你都無須多禮。菊英的娘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也毅然的把對女兒的責任照著向來的風俗放在自己的肩上了。她已經耗費了許多心血。五六年前,一聽見媒人來說某人要給兒子討一個老婆,她便要冒風冒雨,跋山涉水的去東西打聽。於今,她心滿意足了,她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女婿。雖然她現在看不見女婿,但是女婿在七八歲時照的一張相片,她看見過。他生的非常的秀麗,顯見得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因了媒人的說合,她已和他的爹娘訂了婚約。他的家裏很有錢,聘金的多少是用不著開口的。四百元大洋已做一次送來。她現在正忙著辦嫁妝,她的力量能好到什麼地步,她便好到什麼地步。這樣,她才心安,才覺得對得住女兒。

菊英的爹是一個商人。雖然他並不懂得洋文,但是因為他老成忠厚,森森煤油公司的外國人遂把銀根托付了他,請他做經理。他的薪水不多,每月隻有三十元,但每年年底的花紅往往超過他一年的薪水。他在森森公司五年,手頭已有數千元的積蓄。菊英的娘對於穿吃,非常的儉省。雖然菊英的爹不時一百元二百元的從遠處帶來給她,但她總是不肯做一件好的衣服,買一點好的小菜。她身體很不強健,屢因稍微過度的勞動或心中有點不樂,她的大腿腰背便會酸起來,太陽心口會痛起來,牙床會浮腫起來,眼睛會模糊起來。但是她雖然這樣的多病,她總是不肯雇一個女工,

chapter 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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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 CAO ZUI DONG DE BAO CHUN TIAN GAN EN MEI WEN

感恩美文

甚至一個工錢極便宜的小女孩。她往往帶著病還要工作。腰和背盡管酸痛,她有衣服要洗時,還是不肯在家用水缸裏的水洗——她說水缸裏的水是備緊要時用的——定要跑到河邊,走下那高高低低搖動而且狹窄的一級一級的埠頭,跪倒在最末的一級,彎著酸痛的腰和背,用力的洗衣服。眼睛盡管起了紅絲,模糊而且疼痛,有什麼衣或鞋要做時,她還是要戴上眼鏡,勉強的做衣或鞋。她的幾種病所以成為醫不好的老病,而且一天比一天利害了下去,未始不是她過度的勉強支持所致。菊英的爹和鄰居都屢次勸她雇一個女工,不要這樣過度的操勞,但她總是不肯。她知道別人的勸告是對的。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的緣故。但是她以為自己是不要緊的,不論多病或不壽。她以為要緊的是,趕快給女兒嫁一個老公,給兒子討一個老婆,而且都要熱熱鬧鬧闊闊綽綽的舉辦。菊英的娘和爹,一個千辛萬苦的在家工作,一個飄海過洋的在外麵經商,一大半是為的兒女的大事。如果兒女的婚姻草草的了事,他們的心中便要生出非常的不安。因為他們覺得兒女的婚嫁,是做爹娘責任內應盡的事,做兒女的除了拜堂以外,可以袖手旁觀。不能使喜事熱鬧闊綽,他們便覺得對不住兒女。人家女兒多的,也須東挪西扯的弄一點錢來盡力的把她們一個一個、熱熱鬧鬧闊闊綽綽的嫁出去,何況他們除了菊英沒有第二個女兒,而且菊英又是娘所最愛的心肝兒。

阿.河

◎[中國]朱自清

我這一回寒假,因為養病,住到一家親戚的別墅裏去。那別墅是在鄉下。前麵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藍的湖水,對岸環擁著不盡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裏,越顯得清清朗朗的。水麵常如鏡子一般。風起時,微有皺痕;像少女們皺她們的眉頭,過一會子就好了。湖的餘勢束成一條小港,緩緩地不聲不響地流過別墅的門前。門前有一條小石橋,橋那邊盡是田畝。這邊沿岸一帶,相間地栽著桃樹和柳樹,春來當有一番熱鬧的夢。別墅外麵繚繞著短短的竹籬,籬外是小小的路。裏邊一座向南的樓,背後便倚著山。西邊是三間平屋,我便住在這裏。院子裏有兩塊草地,上麵隨便放著兩三塊石頭。另外的隙地上,或羅列著盆栽,或種蒔著花草。籬邊還有幾株枝幹蟠曲的大樹,有一株幾乎要伸到水裏去了。

我的親戚韋君隻有夫婦二人和一個女兒。她在外邊念書,這時也剛回到家裏。她邀來三位同學,同到她家過這個寒假;兩位是親戚,一位是朋友。她們住著樓上的兩間屋子。韋君夫婦也住在樓上。樓下正中是客廳,常是閑著,西間是吃飯的地方;東間便是韋君的書房,我們談天,喝茶,看報,都在這裏。我吃了飯,便是一個人,也要到這裏來閑坐一回。我來的第二天,韋小姐告訴我,她母親要給她們找一個好好的女用人;長工阿齊說有一個表妹,母親叫他明天就帶來做做看呢。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我隻是不經意地答應。

chapter ⑤感恩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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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屋與樓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我住的是東麵的屋子,從窗子裏可以看見廚房裏人的來往。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見一個麵生的女用人,兩手提著兩把白鐵壺,正往廚房裏走;韋家的李媽在她前麵領著,不知在和她說甚麼話。她的頭發亂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樣。身上穿著鑲邊的黑布棉襖和夾褲,黑裏已泛出黃色;棉襖長與膝齊,夾褲也直拖到腳背上。腳倒是雙天足,穿著尖頭的黑布鞋,後跟還帶著兩片同色的“葉拔兒”。想這就是阿齊帶來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書。晚飯後,韋小姐告訴我,女用人來了,她的名字叫“阿河”。我說,“名字很好,隻是人土些;還能做麼?”她說,“別看她土,很聰明呢。”我說,“哦。”便接著看手中的報了。

以後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見阿河挈著水壺來往;她的眼似乎總是往前看的。兩個禮拜匆匆地過去了。韋小姐忽然和我說,你別看阿河土,她的誌氣很好,她是個可憐的人。我和娘說,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襖褲給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給了她正好。娘先不肯,說她來了沒有幾天;後來也肯了。今天拿出來讓她穿,正合式呢。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她真聰明,一學就會了。她說拿到工錢,也要打一雙穿呢。我等幾天再和娘說去。

“她這樣愛好!怪不得頭發光得多了,原來都是你們教她的。好!你們盡教她講究,她將來怕不願回家去呢。”大家都笑了。

舊新年是過去了。因為江浙的兵事,我們的學校一時還不能開學。我們大家都樂得在別墅裏多住些日子。這時阿河如換了一個人。她穿著寶藍色挑著小花兒的布棉襖褲;腳下是嫩藍色毛繩鞋,鞋口還綴著兩個半藍半白的小絨球兒。我想這一定是她的小姐們給幫忙的。古語說得好,“人要衣裳馬要鞍”,阿河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憐了。她的頭發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額的劉海也梳得十分伏貼。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並沒有笑,卻隱隱地含著春日的光輝,像花房裏充了蜜一般。這在我幾乎是一個奇跡;我現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我覺得在深山裏發見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願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

和她攀談呢?這樣鬱鬱了一禮拜。

這是元宵節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飯,在屋裏坐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便信步走到那書房裏。拿起報來,想再細看一回。忽然門鈕一響,阿河進來了。她手裏拿著三四支顏色鉛筆;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麵前了,靜靜地微笑著說:“白先生,你知道鉛筆刨在那裏?”一麵將拿著的鉛筆給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來,匆忙地應道,“在這裏;”我用手指著南邊柱子。但我立刻覺得這是不夠的。我領她走近了柱子。這時我像閃電似的躊躇了一下,便說,“我……我……”她一聲不響地已將一支鉛筆交給我。我放進刨子裏刨給她看。刨了兩下,便想交給她;但終於刨完了一支。交還了她。她接了筆略看一看,仍仰著臉向我。我窘極了。刹那間念頭轉了好幾個圈子;到底硬著頭皮搭訕著說,“就這樣刨好了。”我趕緊向門外一瞥,就走回原處看報去。但我的頭剛低下,我的眼已抬起來了。於是遠遠地從容地問道,“你會麼?”她不曾掉過頭來,隻“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會。覺得應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抬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於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屋裏。我一直想著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裏走時,我發願我的眼將老跟著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著一隻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著的女子。這全由於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裏說得好:“她有一套和雲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著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裏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灩灩的春水上打著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裏。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麼?那麼,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裏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發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隻可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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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聞著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

不是昨晚一見,——雖隻幾分鍾——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午飯後,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隻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

書房裏。我有意無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你們怎知道她的誌氣好呢?”“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

就問她為甚麼不念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是的,”韋小姐笑著搶了說,“後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

淌眼淚呢。”那邊黃小姐可急了,走過來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攔住道,“人家說

正經話,你們盡鬧著玩兒!讓我說完了呀——”

“我代你說啵,”韋小姐仍搶著說,“——她說她隻有一個爹,沒有

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他是李媽

的鄰舍,我還看見過呢。……”

“好了,底下我說吧。”蔡小姐接著道,“她男人又不要好,盡愛賭

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她今年幾歲?”我問。“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不,十八,我知道,”韋小姐改正道。“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怎麼不勸;”韋小姐應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

她的爹去說呢。”“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何罪!”我笑了。她們也都笑了。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裏看書,聽見外麵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

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隻見門外有兩個鄉下人要走進來,卻給阿齊攔

住。他們隻是央告,阿齊隻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你們回去吧。人在我這裏,不要緊的。快回去,不要瞎吵!”兩個人麵麵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俄延了一會,隻好走了。我問韋君

什麼事?他說,

“阿河囉!還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於男女的事向來是懶得說的,還是回頭問他小姐的好;我們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