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隨著傷愈和風波的平息,水之王終究邁出了那座拙劣地模仿著舊居的高塔,重回陽光之下。
青翎7732年初——當世北境伊瑟婓雪原?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少族長的任命典禮,麵向所有世家發出邀請。
無可否認這是一種炫耀——擁有了完態振興整個家族的炫耀,哪怕是其他世家投來的目光裏,都難免有著羨嫉。這便是完態的力量,盡管無論半身還是完態都極難誕下後裔,但僅是從名望以及實力上的振興,就足以讓整個家族在這一輪半身臨世的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
不過也並不是完全如此——至少德蘭所在的達伊洛是一如既往地不買賬,類似這種由半身或是完態登上少族長之位的典禮,達伊洛從來都是不會去的,理由也充分到理直氣壯——我們人少嘛,難不成為了參加你們的典禮離開領土,一個不好弄到浮空陣的浮島全都失去支持力掉下來?
楠焱對此也無太多表示,畢竟楠焱對德蘭的力量以及血係沿襲向來不甚關心,但麵子至少是做足了,族長楠焱釋親自前來,隨同而來的除卻長老,還有一位十分妖嬈亮眼的紅發佳麗——並非是族長之妻,楠焱一族族規決定,若無特例,出閣女子終身不得離族——因此也在民眾乃至絕大部分世家成員麵前為楠焱的女子裹上了一層清心寡欲遺世獨立的鎧甲,可這一位妖冶盛氣的勢頭卻明顯太過特異,楠焱釋雖然無奈些許,但言辭間仍舊客氣。
杜德絲的訪客中似乎也有些特異,被長老甚至是族長拱衛著的某位女子,從頭到腳都罩在紋繡著精致花紋的輕軟黑紗裏,她望向芷洛娜的神情,似乎有些莫名。
那是芷洛娜第一次麵對如此之多的北境外的訪客們,尤記幼時哪怕隻要來一名別的世家派來的信使,她和特安希都會巴望許久,興奮到不行。
而今,特安希死於自己的手下,自己也因此再不可能離開這裏。
外界的風景再美,而今於自己,已經沒了意義。
她漠然地想著,身披華美的法衣按照預先演練的那樣走過鋪著長絨地毯的“朝神之徑”,終於來到那占據了整麵牆壁的巨大神像之下,天光暖涼,女神眉目溫潤隱帶悲憫,竟是與她別無二致。
世家所朝見的所謂的“神”,曆來隻有王族們。
她麵對著自己的塑像,微微彎身,銀色的冠冕,輕輕落於頭頂,拇指大小的水藍色寶石在天光下流溢出美豔的光華。
但世家之人無不知情——那並非是屬於第二王族的“鑲劍石”,它以及被其所鑲嵌的“水之冠”,早在數個千年前就已經流落到了西北製約國的蘭沼去。
明明朝拜著,卻又以這樣偽劣的手段褻瀆著所信奉的神明,所謂人類,大抵就是這樣的東西。
冗長的典禮結束後,族宴便是各族高層之間或真或假的寒暄,芷洛娜假意推辭,終究是留在了神殿裏。
她望著所謂神像,各個角度之下代表著水流圍繞周身的晶石顆粒流光熠熠,毫無瑕疵的麵上笑意微微,稍顯憫意。她極力回想著,不光是從這張臉,也從那本《幻森?王緘》的細微字句裏,緩慢找尋一個完全真正的自己。
黃昏王朝,瑞珀?德蘭以及洛玻雅?德蘭治下,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在瑞珀?德蘭統治初期便誕生的信臣,身為十二王族中的元素司掌者以及三醫者之一,集強大和仁慈於一身。
仁慈嗎?她對著天光端詳自己的指尖,原身衍生出的異象中指甲上仍舊浮著些許清淺素淨的盈藍花紋,原為醫者而救濟世人的明淨的手,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染上了血腥。
淺光流轉,精細端詳,她借著那些漏過指縫的光端詳著那些藉由白岩堆砌的美麗容顏,那些被拚接出來的淺淡暗紋終究被拚貼出繁複的盛花,一如漣漪。她不屑卻也失神於此,無數細碎的記憶環繞著意識沉浮,或是歸位,或是遊離。
就在這樣的間隙裏,她突然無可抑製地生出一個決心,無可阻攔地,想要回到過去的那個地方去。像是聽聞虛空中隱現的召離,無論熟悉與否的景物在此刻都變得陌生而猙獰。
像是突然生就的念頭——離開這裏,這裏不應當是你的歸宿之地。
她知道自己可以等待,可以行屍走肉一般於此消磨一生,可以在千重華服之下身居高位萬人崇敬。但她從未這樣堅決地想要離開這裏,去到夢境中那個曾讓她惶恐也曾讓她不安的地方。
那片被稱作幻森的森林。
像是疲憊的遊子想要歸家的心情,卻是那樣迫切地想要去往一個從未涉足的陌生之地。
目光終究不再流連於塑像的華貴疏離,她轉身,提起裙裾,離開浮冰涉足水域,返回到主殿之西,曾是擁有最高地位的族人才得已涉足的聚落,若說留戀,在偌大的伊瑟婓也隻有那樣小小的一間空屋還帶著些許故人的痕跡。
仍舊是拐過那一道小小的短廊,門扉上雕鏤的花兒新妍素淨,操縱細小的水流在不出現損壞的情況下將門打開,微涼的風從窗口呼嘯而來,白色窗簾高高揚起,如若輕紗裙裾。
恍惚間似乎那擁有著藍白色長卷發的少女還站在窗前玩弄著盆栽新生的細小藤蔓,眉目唇邊皆銜著一絲青稚而不失俏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