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餘堂散記(2 / 3)

張翰本是奔著統一了三國紛爭的司馬炎這位英雄來的,可他到洛陽不久,司馬炎就死了。司馬衷當上了晉朝的皇帝,把張翰封為東曹椽,也就是貼身秘書之一。這是不大不小的官兒,但權力肯定不小,是真正的“秘書幫”成員。可這時,張翰已經看到了晉朝的腐敗,猜想晉朝的末日也不遠了,想回江南去。辭官而去,沒有充足的理由是要殺頭的。張翰是蘇州人,此地人多善美食。於是,張翰說:想回老家看看,想吃菰菜、蓴羹、鱸魚膾這“吳中三味”了。這顯然是托詞,就是不想在晉朝做官了。不過,我覺得,想吃家鄉的美食,也是很強大的理由。估計司馬衷也和我想的一樣,就同意他回江南了。

民以食為天,天有多大,吃的力量就有多大;這是較為積極的說法,消極的說法是: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看看,活著不就是為了一口飯食嘛。當然,在政治家甚至哲學家的眼裏,吃飯是為了保證完成心中的理想。蘇格拉底就說:“吃飯是為了活著,但活著絕不是為了吃飯。”道理是誰都懂得的,但,吃不好就睡不香,就心思紊亂,何事可為呢?

張翰用想吃家鄉美食的理由逃離了政治權力中心,獲得了自由,甚至可以猜想,是獲得了生命。留在洛陽的那些人之結局已經證明了這一猜測的正確性。《晉書》載,張翰離開洛陽前對留在洛陽的好友同鄉顧榮說:“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中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不消多言,通過這幾句話,便知張翰善美食是真,借“鱸蓴之思”逃逸是真,吃貨是假。

張翰是個好詩人,能被李白說“風流五百年”,不隻是因為他寫了那首詩,也不是詩句被選做科考試題,而是說他懂得怎樣遠離權力中心。那些恨不得把腦袋削個尖兒往權力堆兒裏鑽的詩人,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大概也難“風流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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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率一個作家團到浙江的舟山參加當地的一個民俗活動並采風。我們在采風時,我問當地一位陪同的官員:懸嶴島在哪兒?現在做什麼?他眨了幾眨眼睛說:那裏沒什麼呀,就是個小漁村吧。我默聲了,也沒往下問。

兩年前,我到寧波的鄞州區參加一個會議,當地的一位朋友向我介紹鄞州的曆史名人,介紹一大串名字後,我問:張煌言在這裏還有故居嗎?他愣了半天,說:張煌言是幹嗎的?我們鄞州人嗎?我又啞言了。

在中國的曆史上,我最佩服的詩人之一就是張煌言。用現在的話說,他有點傻,不識時務。他誓死捍衛自己的立場,做了一件明知不可能成功而又堅忍不拔地去做的事,那就是反清複明。他堅持抗擊清軍二十餘年,大明朝早就煙消雲散了,他依然奮勇作戰,毅然決然。直至康熙三年,由於內部士卒出賣,才在懸嶴島被捉住。也就是說,明朝的最後一塊土地是懸嶴島。

張煌言的偶像是嶽飛,他的詩《入武林》,可為證。“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嶽家祠。漸將赤手分三席,擬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張煌言,浙江鄞州人。字玄著,號蒼水。明崇禎時期的舉人。那時的舉人、秀才,首先是詩人。當然,如果張煌言不是有這等反清複明的壯舉,也可能我不會專門去找他的詩來讀。可是,讀過他的一些詩後,覺得他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詩人。判斷一個詩人的好壞,除作品外,品行和堅貞是最重要的元素。詩人的骨子裏一定要有鐵,審美上要有鐵的立場,否則會趨炎附勢奴顏媚骨卑躬屈膝。張煌言反清複明一方麵要維護民族自尊心,另一方麵是詩人的擔當。詩人應該負有時代的使命。

一劍橫磨近十霜,端然搔首看天狼。勳名幾誤乘槎客,意氣全輕執戟郎。

圯上書傳失絳灌,隆中策定起高光。山河縱破人猶在,試把興亡細較量。

——《書懷》

讀罷這首詩,能和嶽飛、文天祥的詩分清嗎?看來,英雄都有同樣的情懷。

清朝政府抓到張煌言後,真是如釋重負、夜裏無夢、氣定神閑了。接著就覺得張煌言是個人才,要勸其降清。並許以官職俸祿,張煌言冷笑著說:哄小孩易,騙張蒼水難。這不僅是英雄主義的氣節,也應該是詩人的氣節。

清政府最後在杭州的弼教坊將張煌言砍了頭。民間盛傳,砍頭時,一把鋼刀還沒碰到張煌言的脖子就自行斷成兩截。直待張煌言喊出“好河山,竟落得如此腥膻”後,才換了一把刀行刑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