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倚邦易武記及其他(2 / 3)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山野間,從來就不會有白骨森森,冒出一塊來,立馬就成了野獸的腹中餐。王梓先老人有著足夠的原始森林經驗,在他引我入此老寨的途中,他一邊執一束樹枝於手,前拍我的背,後拍他的背,瘋狂的毒蠅,一分鍾時間,就有可能歇滿人的脊背,它們那尖厲的細唇,隔衣而入,奇癢難忍;一邊他總是指著路過的地方,根據痕跡,告之我,哪兒是白鷳啄蟻時留下,哪兒又是金錢豹打滾的地方。見到有灌木沿一個方向總是被折斷,他說是狩獵者所留的標記……

架布老寨所在的山梁,是習崆老寨所在的山梁的另一麵,站在更高的山梁上看,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顆綠寶石。進入其體內,則入了“毒蠅小國”。但不管是綠寶石還是“毒蠅小國”,也隻有天才的空想家或視死如歸的鐵血壯士,才會相信,裏麵曾有過一個100多戶人家居住的寨子。沒有王梓先老人,我不敢入;有了王梓先老人,每向前走一步,我亦擔心會不會永遠找不到出口。樹木把天空都遮了,藤蔓和雜草都把空間塞滿了。不願做不吉的想象,可我始終覺得自己入了鴻蒙未開的領域,這兒不是人的,它屬於其他生靈。在看不見樹木的都市,我肯定想象不出,原來樹木、藤條、野花、腐植土和昆蟲的身體及叫聲,這些人間越來越少的奢侈品,竟然可以組合成黑暗的王國。什麼概念?264科高等植物,1471屬3893種變種和亞種,在此自由繁衍生息,這植物的天堂,理所應當的就會孕育死亡、幻覺、幻境和幻象,理所應當的就會賜我無邊的恐懼。不擔心結滿靡爛之果的大象耳朵樹背後會跳出一頭金錢豹,也不擔心樹根像桃子、花蒂像丁香、果實像棕櫚的瘋婆娘樹後麵會站著鬼魂,我恐懼的,是這一片森林,喚醒了我與生俱來的所有勇氣和意誌,又在一瞬之間,將其消滅殆盡,剩下虛弱和不安。

沒有林中空地,見到天空的地方,是因為那兒站著一棵比其他樹更大也更老的樹,它渾身都已土化,長滿了寄生植物,但它還活著,活得讓其他樹不敢輕易向它身上靠。它的老,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樹幹,都像死過了千百回。它的下麵,山勢平緩。王梓先老人說,這是寨子的入口,樹是寨中的神樹,因為祭祀,這兒不知殺死過多少頭牛。過了神樹,一片高地上,有一大廟的廢墟,廟牆是石壘的,供神的地方,堆滿了一尺長、五寸寬的大青磚,入廟門,有三級平台,每一級平台下又有數級台階……可這哪兒是廟啊,全是參天的大樹恣意生長,倒像是人們在大樹的底下,以樹為神,築了些通向樹神的台階,設了些拜樹的祭壇,而這些樹又不買賬,靜悄悄地就把這些人工的設施,一一地弄壞了。義字當頭的關聖人,他的金身是在這兒矗立過,監督天涯聚眾而居的人們,可是,他也不在了。凡廟必有的功德碑,王梓先老人以刀探遍雜草和灌木叢,也不見了,想必被山神收藏在了他的博物館內了。最顯眼的,是兩個被損的龍頭,冒出腐殖土,鱗片間的石痕,全是青苔,以樹葉一再地拂拭,方露出本色。

大廟下的寨子遺址,與大廟無異,當年的堂屋、臥室、廂房、灶台,一一站著抱粗的大樹,石條路和舂米舀,像天外飛來之物,縮身於角落,一個個舊屋基,像金錢豹打滾弄出來的平台。一陣大風吹,樹樹附和,疑有人聲,疑有路過的孟加拉虎的歎息。寨子的格局,其實極有氣象,錯落有致,而且向陽,可人工留下的,除了不腐的石頭和磚,竟隻找到一截還在站著的柱子,王梓先老人說,這是鐵木。但鐵木也已被雨水一再地剝洗,像我在新疆沙漠上看見的那些胡楊木的骨頭。

大廟之毀,據說毀於人工;寨子之毀,則毀於天意。在眾墳之間,王梓先老人曾力圖找一座“吹大煙的人”的墳讓我看,說凡是這種墳,不但無碑,後人還會在墳頭置一銅煙嘴,翻了一堆堆樹葉,找了半天,就是沒找著一個銅煙嘴。其實,在這兒,這種因吹大煙而亡者,或許才是善終,他不倉促,他的後人也不倉促。

台港有一學法:“俠有金庸,史有高陽,吃有魯孫。”魯孫即唐魯孫,本名葆森,滿族鑲紅旗後裔,珍妃的侄孫,其洋洋灑灑的談吃文章,上至皇家珍饈,下至蒼生小吃,天南地北,無所不色,讓無數移居台灣的大陸人害盡了相思之苦。那誰是珍妃呢?珍妃者,光緒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和政治上的紅顏知己,空懷救國濟世之心,死於慈禧之手。她之死,全因她太愛光緒並對光緒寄托了太多的政治夢想。說珍妃,當然是想強調唐魯孫的血統,強調唐魯孫的血流,當然是想引用這位“華人談吃第一人”說出的關於普洱茶的文字。他在《說煙、話茶、談酒》一文中說:“宣統出宮後,故宮清理善後委員會曾經在神武門出售一批剩餘物資,有大批雲南普洱茶出售。先祖母說百年以上的古老普洱茶可以消食化水、治感冒、祛風濕,價錢比中等香片還便宜,所以買了若幹存起來。到了冬天吃烤肉,吃完有時覺得胸膈飽脹,沏上一壺普洱茶,釅釅地喝上兩杯,那比吃蘇打片、強胃散還來得有效呢!”引此段文字,有兩個佐證目的:第一,今年因普洱茶風靡全國,有一些權威機構的專家跳了出來,痛斥普洱茶,說普洱茶放久了,便無味,功效之說乃是炒作;第二,唐魯孫文中所說的“先祖母”,當與珍妃年紀相當,珍妃死時25歲,隨後便是清朝廷的亡命期。他所言的上百年的普洱茶,按大致的時間測,當產於清乾隆、嘉慶和道光時期,也正是普洱茶的鼎盛之時,意即出自倚邦或易武。現在的許多所謂專家,上百年的普洱茶,他們是沒有見過的,更不可能“釅釅地喝上兩杯”,那他們為什麼要對普洱茶說三道四呢?唐魯孫之言,不知能否堵住他們的嘴?至於強調這些百年普洱產於倚邦或易武,乃是因為在皇家茶官曹當齋的史跡上纏繞了半天,理應告之他在天之靈,所謂貢茶,貴胄子弟唐魯孫都喝到了,而且上了百年,還是“釅釅的”,隻是稍有不幸,因為清代的皇帝一出宮,普洱茶不僅不“價等兼金”,而且還趕不上北京市民所喝的中等香片的價格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想想,為了把這些茶弄上北京,為了讓茶山寧靜並盡可能地多收些賦稅,倚邦的曹府和易武的伍府,做出了多大的努力。特別是易武,這一個南詔時的“利潤城”,在“以茶治邊”的年代裏,便如迤南天際的一輪太陽,以茶之利而充軍需,光焰炙人。而當明末清初的植茶大潮勃興之後,《鎮越縣新誌稿》載,嘉慶和道光時,年產茶可達10萬擔,製茶運茶人6萬,易武、麻黑、曼撒、曼洛等山川間的小寨,也因此而土木興、城鎮起,會館林立。就像曹氏獲敕命,這邊的茶莊也於光緒二十年獲禦賜“瑞貢天朝”之匾,所不同的是,一賜官,一賜商,官正獲賜稍易,商正獲賜太難。官正則商正的概率大,商正則未必官正。就為了唐魯孫這樣的人家,“釅釅”地喝,我以為,易武這一古代普洱茶的聖地,它曆史上最具人性之光的一樁事件發生了。那就是道光18年即1838年,茶商張應兆於易武刻立了“茶案碑”,碑文如下:

斷案碑記小引竊維已甚之行,聖人不為,凡事屬已甚,未有不起爭端也。如易武春茶之稅,每擔收一兩七八錢,已甚曷極。故道光四年,兆約同肖升堂、胡邦直等上控,求減至七錢二分,似於地方大有裨益。乃道光十七年兆之二於張瑞、張煌幸同入庠,兆到山浼,易官諭茶民幫助此須,似合情理,奈王從五、陳繼紹不惟慫恿易官不諭,且代稟思茅,羅主差捉刑責,掌責收監伊等之夥黨暴虐,額外科派概置不論,兆又約同呂文彩等控經南道胡大山蒙批仰普洱府黃主訊斷全案煩見將祥道移思紮飭易官遵奉緣由勤石以誌不朽雲謹將署普洱府正堂黃主詳上移下文卷定章錄刊於左查此案前經敝署府審看得石屏州民人張應兆、呂文彩等先後上控易武土弁伍榮、曾字識、王從五、陳繼紹等,年來詭計百出,夥黨暴虐,額外科派各情一案,緣張應兆、呂文彩等,均係籍石屏州於乾隆五十四年前,宣憲招到文彩等父叔輩,栽培茶園,代易武賠納貢典,給有招牌已今多年,無謂前茶價稍增,科派尤輕可以營生,近因茶價低賤,科派微重,張應兆等即以前情赴憲轅賣控,奉紮下府,遵即移案,證遂一查訊,條款內補土弁字識等折收。

貢茶,係奉思茅廳諭該首目,以二水充抵頭水茶,本年部銀三百兩,係買補頭水茶,嗣後二水行禁革。易武私設刑具,訊係管養押罪人,但不得妄拿無辜,其抽收地租仍照舊例。易武一案,上納土署銀二錢,以作土官辦公善膳,一錢存寨內辦公。如該土弁赴江、赴思夫馬照舊應辦,仍邦供頓銀三十兩,自曼秀至曼乃各寨,仍照舊上納土署銀三錢,赴江、赴思夫馬供頓使費,以及吃茶四擔,各寨揉茶銀十兩,祭竜豬四口,水火夫一名,永行禁革。易武土弁,因公出入夫,不得過二十名,馬不得過十匹,該土弁無事不得出寨,及黑夜行走,遇有公件許用火把夫二名,馬一匹。如遇江上派款,仍照通山分剖,由思由江回署,各首目拴線,隻許用雞酒,鐲聽其民,便不得苛索,酒課(每年每個瓶子)上納三分,不許任意派收,又加派茶價銀五兩減免,不得派收。該土弁有事需銀借貸,聽其民便,不許逼借。至通山應辦江幹銀三百三拾三兩三錢三分零,差腳尾巴銀三拾三兩三錢三分零,照舊辦理,責成各寨客會收發通山站所聽其民自裁。又李洲、李增弟兄三十七兩,訊係李洲畏煙瘴,央王從五等催人抵李洲赴江工銀,黃金熔銀二十兩,錢四千文,訊係因張占甲板扯張義成銀四十兩,訊係因使大等子,又賈小四詐車上駟銀十兩,訊係因張應兆父子住宿車上駟家,車上駟畏罪給賈小四之項均已罰入廟內,修廟修路。並將土差賈小四責懲,俱已遵斷具結存案,請免置議緣奉。

批飭理合,將訊斷緣由具文詳請

憲台府賜查核批示銷案,實為公便等情奏

批查比案,既經該署府提集原被人訊斷明確,兩造俱已久服。如祥準其銷案,叩即查照,並移思茅廳知照,此繳等因奉此,當經移知前廳飭遵辦理在案,茲奉批前因合再錄看,移知為此。合關貴廳查照迅即紮飭該土弁遵辦,毋得玩違。該民人等,亦毋得借詞藐玩,均於查究切切須至關者。

道光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移思至十二月十七日,紮飭易武內雲該土弁,勿得再行違斷監派,並將遵斷緣由先行據實稟覆核奪,奈王從五、陳繼紹硬不代稟,恐日久仍蹈前轍,因立碑為記。

道光十八年歲在戊戌孟冬月望十日張應兆同合寨立。

我之所以說這一勒碑事件,頗有人性之光,因為從碑文中可以看出,茶商活命,常為地方土官盤剝,是以張應兆約同品文彩上控。沒想到這一民告官的案件,竟以民勝訴而告終。更讓人驚喜的是,張應兆勒石立碑,將案情廣昭天下,文中不泛貶官之語,土官們也讓這碑留存了下來。當然,這塊石碑的價值遠遠不拘於此,它所陳情的茶山之亂和茶市之艱,其實還預示了隨之而來的古六大茶山的滅頂之災。在本文中,我曾列舉了莽枝山和革登山形成空寨的時間,也就是道光皇帝崩駕的道光二十六年前的二三年。道光年間的瘟疫掃蕩六山,六山元氣大傷。此碑乃道光十八年所立,說的是人禍,殊不知天災亦到。人性之光難救,勢也;唐魯孫能喝到此時的普洱茶,亦恐是天下唯一得益的人了,一如在瘟疫中得利的醫生。

從私小的角度看,“茶案碑”一如後來白雲洞中的小官們的題壁詩詞,都可劃入“恥辱碑”範疇。再聯想到“保衛普洱茶研討會”,倒也希望人們立一方恥辱碑,說清楚“保衛”的緣由,亦者實幾個“裸泳”之人,以碑而示,但求普洱茶多舛之命得以吉祥。

在今天的普洱茶界,易武七子餅,形質都受追捧,究其原因,有原料和工藝之功,亦有包裝之力。也就是說,全賴代代相傳的悠久的製茶文化。這裏,藉此說說團餅或餅茶的包裝史。明代《萬曆野獲編》記載,明太祖朱元璋滅元得天下之後,因為團茶製造的費時費力,遂下令廢止製造團茶。而在之前,特別是宋代,茶多為團茶,其包裝,梅堯臣詩《呂晉叔著作遺新茶》:“每餅包青蒻,紅簽纏素檾”;周密的《乾淳歲時記》說到北苑貢茶,亦言“借以青蒻”;陳槱的《負喧野錄》說藏墨之法,亦雲:“藏墨當以茶蒻包之。”明代顧元慶的《茶譜》也說:“茶宜蒻葉而畏香藥,喜溫澡而忌冷濕。故收藏之家,以蒻葉封裹而入焙中,兩三日一次用火,當如人體溫。溫則禦濕潤,若火多則茶焦不可食。”那什麼是“蒻葉”呢?《辭源》雲:“蒻,蒲蒻也,即香蒲之嫩者。”這說明,在宋代,包裹團茶的是香蒲之葉,且主要目的是防濕氣,怕茶葉受潮。有意思的是,在明代以後,人們言及包裝茶葉,已經很少見到“蒻”,而成了“箬”或“篛”,“箬”與“蒻”本是一個字,宋代《廣韻》:“箬,竹箬。”但也就因這一變化,加之民國14年柴萼所撰的《梵天盧叢錄》雲:“普洱茶產雲南普洱山。性溫味厚,坎夷所種,蒸製以竹箬成團裹,產易武倚邦者尤佳,價等兼金。品茶者謂之比龍井,猶少陵之比淵明。識者韙之。”一些日本的漢學家,就將普洱茶的色裝認定為是借鑒了團茶的色裝,且認為此法太粗糙,沒了香蒲的柔軟與高貴。

日本人之說,很多立場都源於其茶風茶道,在引用柴萼之語時,往往也隻看“竹箬”二字,而不接後文。在柴氏的文字中,用普洱茶與龍井相比,就像拿杜甫與陶淵明作比較,評價極高,而且普洱茶的價格兩倍於黃金。茶之優劣當然不能看色裝,但我一直認為,若以香蒲色普洱,猶如用竹箬色龍井,都可笑至極。普洱茶,從種到質,都與作為其子孫的中原茶大異其趣,其質、其形、其味,以及其清、其正、其和,本就源於竹筒茶這一古之法的血脈演繹,用文獻中的雜說來推測當時仍是附屬小國的茶品乃是沿襲中土,是因為茶葉常識的缺失所致。

易武抑或倚邦,以及雲南廣大的普洱茶產區,以竹箬裹茶,我寧願相信乃是自然的造化和促成,盡管我也實在找不到此法源於何時的記載。或片或餅,普洱茶可溯至唐代,用什麼包裝,誰也講不清,但把清代的七子餅視為竹箬包裝的起始時間,也無依據,且不合常理。不過,在這兒,具體的時間是次要的,關鍵是隻要我們覺得普洱茶的外運史有多久遠,這種包裝就可能有多久遠,因為竹箬的防潮功能和茶山竹箬的俯拾皆是,遠不足以讓我們的祖先形成智障而視而不見。如其久遠,竹箬之美,就有了光陰之美;如其隻是昨天才用此法,它亦美輪美奐,至少是自然之美,在異化紛紛的年代,以大地的名義,向人們呈現出了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在易武和倚邦徘徊了多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到過曼鬆。王梓先老人在接受我的詩人朋友朱零時說,基諾茶香高,回甘好;革登茶最香,喝到口中柔度飽和;莽枝茶柔和靜養,與人體最和諧;倚邦茶有百花香,喉韻十足;蠻磚茶香葉特殊,有樟香亦有蜜香;易武茶蜜香濃鬱,回甘最快。六山之茶,總的來說,協調性、和諧之美,堪稱茶中之冠。但是,他說,曼鬆的茶則是皇冠上的明珠,不僅色、香、味三絕,而且非常耐泡,一泡茶可以取湯近百次而不淡,它的一個顯著的特點是,不管你泡多久,不取湯,它也不會形成“茶鏽”。

曼鬆現在產茶多少?象明鄉政府的統計表上,空白。砍伐茶樹的利斧,40年後,生鏽了;燒焚茶樹的大火,40年後,熄滅了。我期待著茶園恢複的那一天,但是,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除了它的子民們在矢誌努力外,似乎,更多的外部世界的聲音,始終在阻止。還是那句話:我始終弄不明白,古代的朝廷尚且敢於費盡移山之功,修路至此而取茶,今天,我們才喝了幾口,為什麼就有那麼多的蠅營狗苟?也許,以前的凋敝,更多的源於瘟疫,今天,古六大茶山的命運,又將執於誰手呢?

地主

外婆說,那一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年輕時非常英俊,是種地的好手。外婆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個壯年男子正在掏空了糞水的糞池裏,頂著炎炎烈日,翹著臀部,拚命地挖掘。他們都相信了被繩子捆牢了的那人所說的話,那人說這個糞池裏埋著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和一具長工的屍體。幾個壯年男子從中午勞作到太陽落山,挖出來的泥巴、石塊、腐爛的樹根,堆得像小山似的,散發出的惡臭,使整個村莊所有的農家都不得不延緩了吃飯的時間,人們都站在糞池周圍,等待著銀子和白顏色的骨頭出現。月亮升起來,秋風更涼了,筋疲力盡的挖掘者,他們的鋤頭最終無一例外地挖到了石頭上,濺出的火星,像白花花的銀子。整個村莊都一片寂靜,幾個滿身惡臭的壯年男子從糞池中爬上來,圍觀的群眾已經走光了,月光照亮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丟滿了劣質煙頭。他們來到河邊,黑顏色的水中,月亮因水的流速,在不停地顫抖。當他們洗掉身上的氣味,站在河埂上,為首的那人罵了一串村話,極其下流,大概的正麵意思是他們不但上當受騙了,而且不好向領導交差,那地主該死。就在這幾個壯年男子罵罵咧咧地踩著月光返回公社的時候,外婆說,那一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並不比窮人過得舒服。在外婆的眼中,那人純粹是一個小氣鬼。接著外婆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就是那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女主角就是外婆。故事的基本概況是這樣的:有一天黃昏,年輕而美麗的外婆,準備穿過村莊,到河裏頭去洗頭(外婆年輕時的秀發遠近聞名),路過同樣年輕並且英俊勤勞的而今被繩子捆牢了的那人的家門口。正在狼吞虎咽的青年地主見到了外婆,就結結巴巴地打招呼,意思是希望外婆進他家坐坐,並與他共進晚餐。已經吃過了晚飯的外婆不知因為什麼,就答應了,可剛坐到飯桌旁,外婆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桌上的半碗菜,究竟是土豆還是南瓜,年輕地主就聲音發緊,冒出一句話來。那句話的意思是:這一點東西,我全吃了,也隻能半飽,所以你不能動。年輕美麗的外婆弄了個大紅臉,氣急敗壞地跑回了家,忘了洗頭的事,據說還哭了一場。當然,在那幾個挖掘者踩著月光返回公社的時候,外婆講述中的這一個故事,有幾處關於她的細節全被她省略了。她隻說年輕地主叫她,她沒當真,年輕地主說的那句話,她認為是開玩笑。就在那幾個挖掘者返回公社的第三天,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中午放學時,一身軍裝打扮的女知青,大約十八歲,我的語文老師,把我叫到了她的辦公室。她黑油油的大辮子,我在夢中解開過無數次,她柳條般的腰肢,我在夢中抱過一百回。她對我說,公社要開批鬥大會,要我代表全校師生去發言,稿子寫好了,要我背得滾瓜爛熟。同時,她還特別交待,要把紅領巾和衣服洗幹淨。開批鬥大會的那天,公社的院壩裏人山人海,紅旗飄飄。被批鬥的那人就是外婆故事中那個,他被繩子捆牢了,低著頭,破棉襖上露出的棉花,白裏透黑,威風凜凜地站在他身後的就是那幾個壯年挖掘者,他們在領著人們喊口號。揭發罪行的人很多,其中有一個是女同誌,說話前,就哭了,剛說了半句,就衝到地主麵前,往地主臉上吐口水,如此往返了半個時辰左右,人們終於聽明白了。原來是這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年輕時候,曾偷看過她洗澡。在我發言之前,發言的是一個倉庫保管員,他說這一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挖社會主義的牆腳,每一次背糧進倉庫,都要專門穿一雙大鞋子,然後用鞋子偷糧食,每次進庫前,鞋子癟癟的,出來時,鞋子就鼓鼓的。我上台的時候,因為慌慌張張的,手腳發麻,才用皂角水洗過的紅領巾硬邦邦的,不貼胸,直往天上翹,惹得台下的人山人海大笑不止,所以背誦了些什麼,我一點也記不清了。最後是公社的領導作總結,他說,這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在最初接受審訊的時候,態度相當惡劣,亡我之心不死,他公開叫囂:幹部我不怕,他們能把我的雞巴咬去,戳七個眼眼當笛子吹嗎?公社領導義憤填膺,拍案而起,領著喊了幾句口號後,接著說,現在(手指著被繩子捆牢的人),他終於低頭認罪了,但他仍然抱著僥幸心理,埋著的三百兩銀子和被他折磨死的長工的屍體,他還拒絕說出,我們一定要與他鬥爭到底。公社領導始終沒說挖糞池的事,我多希望他說說,可直到散會,他也沒說。後來,關於銀子和長工屍體的事,我問過外婆,外婆說,她不知道,真有的話,也隻能在那個糞池裏。再後來,類似的批判大會還開了幾次,有一次還鬧了個笑話,原來的公社領導因貪汙群眾財產並與同事的老婆睡覺被現場抓獲,撤職了,新來的公社領導是一個收音機廠的技術員出身,大動幹戈,一村一戶都安了小喇叭,凡有事,就往喇叭裏發通知。那天,他親自出馬,審訊那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可直到拂曉,這人仍然拒絕交待埋葬罪證的地方。一怒之下,他覺得應該再用一次批鬥會來促進一下階級鬥爭的新進程,就衝到廣播室,要女廣播員迅速發通知。女廣播員帶著一個孩子,吃住都在廣播室。接到領導通知,沒梳頭,就打開了擴音機,剛對著麥克風親切地說出“社員同誌們!”五個字,孩子就在床上大哭起來,她掉頭看著孩子,一聲怒吼:“你這個雜種,還不起床?!”全公社的社員同誌都被罵醒了,後來,這個女廣播員就被調到了我們學校,教我們的音樂課。她的孩子,年齡比我還小,樣子有點像前任公社領導。

土匪

匪患故事一直是鄉村精神文明體係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地位與鬼怪傳說基本相當。一批底層人因走投無路而結黨山林,或者一批鄉村遊手好閑者因不思勞作而銳意合夥剪徑,無論他們的出發點是什麼,客觀上都會對另外的多數人帶來傷害、恐懼和財產流失。生產關係中的毒瘤,動蕩時代的異物,它們一再地成為社會學和倫理學的反麵資訊和旁證。但是,當匪患成為記憶,名字模糊了的一個個土匪,又會被作為調適生活的佐料而非教材,一再地被複述。沒有時間不能化解的仇恨,有多少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焚屋之痛、挖墳之辱,用半個世紀,就足以讓天生木訥、為生計苦苦奔波的人們心火熄滅。更讓人匪夷所思的當然不止於此,在眾多說者巧設機關、聽者嗷嗷待哺的複述中,那些埋禍根、種血仇的人,還會被無意識地戴上英雄的冠冕。而最流行的方法是,省略肇事者血腥、殘忍的狼性,代之以節慶之時他們偶爾為之的開倉放糧、邀社戲班子與民同樂等惠民個案。至於可上教科書和文史資料輯錄的,則是這些人沒有泯滅的血性和良知,日本兵踏碎河山之時,他們組隊上了前線,而且打仗時更能渲染氣氛,個人英雄主義特征總被他們詮釋得淋漓盡致。1990年以前,我在鹽津工作時,曾聽人講該縣某鄉某村,三四十年代,隻有3戶人家的成員缺少做土匪的經曆。為此,我曾多次去過那個村莊,山水之間,花楸樹、桐子樹、竹林、榕樹和玉米林的陰影裏,房舍錯落,民風拙樸,人們循著雞犬之聲友好往來,見麵打招呼,進門喊喝酒,一點也聞不到匪的氣味。原來一切都已淡了,縱橫山川、殺人越貨,也需要特定的背景。仇恨都可以消解,哪裏會有匪性不能消解的道理。談到曾在這一帶上天入地的大土匪江瀛洲,人們更多的是說他有孝道、講義氣、社會治安抓得好。例子是:江瀛洲有個女兒,嫁給大關縣的一個豪門之子為妻,因恃其父之勢,不孝敬公婆,江屢教不改,便派一排長,領著兩個兵前往,將其綁到朱提江邊,一槍擊斃,拋屍於江中……這個例子在民間廣為流傳,有一回,我講給昆明的一位作家聽,作家說:“這麼殘忍的人,連子女也要殺,該死。”

莊園

這是一幢地主莊園,足足有五十畝地那麼大。以前,褐紅色的大門口站著兩對石獅子,石獅子的後麵是兩塊高高的石舫,石舫上刻寫著一幅對聯,右邊一句是:“貴而貧,民無求焉”,左邊一句是:“富而驕,子必禍矣。”此聯引自清嘉慶年間進士梁章矩所著《歸田瑣記》。後來莊園荒蕪了,石聯被縣文化館的人運走了,偌大的莊園也就被鄉政府派用作糧倉。七十年代以前,這座雕梁畫棟,處處飛簷,色澤斑斕的糧倉曾經非常興盛,那些鋪著青磚或石板的院壩上,經常回蕩著激越的腳步聲,特別是秋天,上交“皇糧”的馬車更是不分晝夜地來來去去,馬糞中散出的熱騰騰的氣息,使整個巨大的糧倉氣氛吉祥而富有生機。有一年,風調雨順,盛產油菜籽的廣闊的田野上,人們的勞作,獲得了雙倍的收成,把幾十間大大小小的庫房,也就是從堂屋到廂房,直至佃戶和仆人小屋,全都裝滿了油菜籽。所有的門窗都用磚頭砌堵得死死的,隻在牆根和接近屋簷的地方鑿了兩個洞,牆根處的洞設置了機關,用於取用油菜籽,屋簷處的洞,則是用於往裏傾倒繼續運來的油菜籽,直到裝得滿滿的。一天晚上,兩個守倉人,借著月光,在初夏澄明的夜空下麵,以酒抒懷,喝得豪情萬丈。就在他們準備回房歇息的時候,其中一個突然提議,要認真地看看糧倉中醉人的收成,於是兩人就各自抬了一把樓梯,逐一地去看糧倉裏的油菜籽。到第四間倉庫時,一個守倉人把身子往屋簷下的洞裏伸,沒想到,醉意中搭的樓梯,一隻腳伸在陰溝上,上麵一用力,就往下滑,守倉人一驚,身子就往倉裏送,力用大了,掉進了糧倉,一聲大叫才喊了半截,就沒了聲息。然而,也就是這半聲大叫,把在第五間倉房洞口上的另一個守倉人也同樣地送進了糧倉。糧倉是豐收的海洋,靜靜地吞掉了兩個守倉人。第二天,單位的人來上班,不見守倉人,見兩把樓梯,都說這兩個守倉人不負責任,人外出就是錯誤了,把樓梯搭在倉洞上不收起來,則是錯上加錯。許多天後,單位見兩個守倉人依舊不回來,就在縣報上登了尋人啟事。三個月後,兩個守倉人依然沒回來,單位就在縣報上登了開除兩個守倉人公職的人事決定。可就在榨油季節行將結束的時候,榨油工人在取用四號五號倉庫油菜籽時,發現了兩具白骨架子,根據縣公安局鑒定,他們就是那兩個已被開除了公職的守倉人。從那以後,這個莊園糧倉差不多就棄用了。單位的辦公地點搬走了,就留下從村裏臨時招用的老鰥夫老王看守空空的大莊園。老王是一個沉默的人,勤勞的人,每月工資18塊,但他幹得兢兢業業。沒有領導來檢查工作,他仍然堅持不睡懶覺,不養鳥,不準閑雜人員入庫。每天早上8點鍾,準時轟轟隆隆地開啟厚重的大木門,晚上6點鍾,準時轟轟隆隆地關閉厚重的大木門。中間的時間,他就坐在大門邊,目光炯炯,不歎息,不打瞌睡,也不聽收音機。門前生起蛛網,他就弄掉;院內有了灰塵或者落葉,他就掃掉。空空的糧倉,幹淨得像天堂。這樣的日子,過了大約5個年頭,老王看守的糧倉,因為盛產油菜籽的廣闊的田野上,人們的勞作,獲得了雙倍的收成,其他地方的糧倉裝不下,調運了三卡車來,差不多裝滿了莊園的堂屋。沉默的老王,忠於職守的老王,就把自己的床搬到了堂屋隔壁的廂房。如此又過了兩三年,三卡車油菜籽錯過了兩三個榨季,依舊沒人來運走。開初,老王還多次托人帶信給單位,說油菜籽快壞了,要趕緊加工,可每次都沒回音。後來,老王就不再帶信了。此時的老王已經老了,以前一天就能清掃的大莊園,現在得用兩天,甚至三天,而且每天都累得氣喘籲籲。而且現在的老王,每天得對付那數不清的老鼠和蛇。三卡車油菜籽沒運來之前,老鼠是少見的,三卡車油菜籽運來的第一年,老鼠還不成群,三卡車油菜籽運來的第三年,老鼠就無法無天了。而老鼠多了,蛇就多了,並且大多是些紅顏色的蛇。老鼠吃油菜籽,蛇吃老鼠,少下去的隻有油菜籽,多起來的是老鼠和蛇。老鼠是一種好動的小東西,它們把肚皮填飽之後,就拚命地用它們尖尖的小嘴巴,不停地拱動石頭砌成的牆壁。最初,老王每每聽見倉裏有動靜,就費勁地吆喊,或者站起身來,爬上倉庫簷洞,往裏擲石塊。接下來,見油菜籽其實已變成一堆廢物,老王就托人買回了很多鞭炮,有了動靜,就點燃一個。時間久了,老鼠習慣了鞭炮聲,老王也就再不使用鞭炮,任老鼠胡作非為。有時候,莊園裏每天都會爬出很多條蛇來,老王不怕蛇,相反會走上前去,對著蛇說:“去,別在這兒爬,去把耗子全部吃掉。”而蛇也仿佛能聽懂老王的話,掉過頭,爬回倉房去了。年老的老王巡遊在莊園裏,就像一張落葉飄過天空,小而且渺茫。這樣又過了幾年,大莊園除了有無數的老鼠和蛇之外,依舊幹淨得像天堂,按時開門,按時關門,沒閑雜人員進入。最大的區別是,油菜籽更少了,散發著腐敗的氣息,老王的廂房與堂屋間的那堵隔牆,已經被老鼠拱動得每一塊石頭都鬆動了。而老王也終於摸清了蛇所集居的確切地點,那就是堂屋後麵的那間仆人小屋。那兒生長著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大樹枝葉之繁茂,令人難以想象,並且這是棵奇特的樹,每一根枝條都筆直地朝外長出,從大樹的根部就開始生,枝與枝之間,距離驚人地相等,如果人們要爬上去,就像上樓梯一樣簡單。更令人感到神秘的是,據說這棵樹,一旦被刀斧傷著,傷口處就會流出一種類似血液的漿汁。在這個糧倉興盛的時候,據說有小孩子往上爬,下來後,每一個都流了很多的鼻血。不過,這都是傳說,一般都不能當真的。仆人小屋就坐落在這棵大樹之下,陰暗、潮濕,有的地方還長滿了青苔。通過幾年的觀察,老王確信,這就是蛇的家了。有幾次,老王在仆人小屋的門邊見過蛇蛻下的皮,同時也見到過“蛇連交”,也就是蛇性交。按鄉下的說法,見到蛇蛻下的皮的人,自己也得蛻層皮,而見到“蛇連交”的人,則離死期不遠了。老王對這些,似信非信,不說話,也不找解脫之方,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更好的解決方式。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老王找來了一大堆柴禾,把仆人小屋圍了起來,然後澆了些煤油上去,點燃了。據後來老王跟趕來救火的單位領導講,那一場大火,燒死了幾百條蛇。紅顏色的蛇占了大多數。單位領導沒有批評老王,相反對老王長期堅守這座重要的糧食倉庫,不喊累、不叫苦的工作作風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對堂屋中那三卡車油菜籽的事則一個字也沒提。隻有麵對整個大莊園所彌漫著的腐爛氣息,領導拍了一下老王的肩頭。老王的一把火,蛇真的少了。可這樣的清靜日子過了大約才半年左右的時間,老王住的那間廂房終於在一個深夜,因牆壁的石頭錯動,倒塌了,老王被埋在了裏麵,死了。糧倉又變成了莊園,年複一年地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