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後來發生的事,在我的記憶裏隻剩一場無休止的奔跑。Nicolas帶著我飛快地趕往機場,兌換之前就訂好的票子,乘坐半小時後的班機離開。
這恐怕也是季旭之前就安排好的,我心如死灰,已懶得再去想這些細枝末節。
飛機升入高空的瞬間,胸腔忽然無比的憋悶,像是被一隻手掐住了心髒。那樣真實而恐怖的感覺,令我渾身都縮緊,不停地大口喘息。
Nicolas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直用蹩腳的中文大叫著“停機停機”,他嚇得甚至連眼淚都流了出來,一直緊緊攥著我的手。
神誌的空明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範醫生,在那個靜謐的夜晚徐徐講述。
季旭年少時的誤殺,季老先生的糾結與心痛,最後殷靈素的父親因季老先生對自己女兒的恩情與照顧含淚頂罪,在牢中孤獨終老。殷靈素得知真相,決心報複。種種一切恩怨,到這一刻都到達尾聲,卻是如此兩敗俱傷的結局。
而我,我隻是在那一場本不該出現的意外中,本不該出現的一個插曲,卻成了助推這場恩怨加速進行的催化劑。
那種恐怖的窒息感,在一段時間後慢慢消退。
待到飛機落地時,我身上已沒有了不適的感覺。環顧四周,無比熟悉,我回到了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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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幾日,我還能和父母閑聊家常,把Nicolas介紹給他們認識。Nicolas一邊微笑一邊深情地比喻說我是他的星星鑽石,帶點口音的中文逗得兩位笑逐顏開。終於衝淡了他們對我突然歸家和離開季旭的不安和懷疑。母親見我不提,也就很少問,隻是一天晚上,熄了燈上床時,突然沒來由地在我耳邊輕聲問,“琪琪,你快樂嗎?”
我大睜著眼睛打起了呼嚕。
後來,就莫名其妙地開始發燒,頭痛,惡心。醫生說是著了涼,開了很多藥,卻怎麼也不見好。父母白天要去上班,隻好把我托付給Nicolas照料。這外國男孩竟毫不含糊地推了他的工作,也不知是靠著什麼支撐,每日變著花樣地逗我開心,我也笑,我也像一個正常人似的說話、走路,可就是病著。
住同一個病房的老太太說,這是心病,老天爺從你身體裏奪走了一樣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就是因為缺了它,你就沒法像一個正常人似的活。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大半年,也不知是哪一天,Nicolas忽然異常興奮地遞給我一封信,他也不多說話,隻是叫我拆開來看。
信封上是季旭的字跡,沒有郵票,沒有地址,隻寫了我的名字。
信裏麵隻有寥寥數句話。
我已到達,勿掛勿念。此生不見,願你幸福平安。
Nicolas跟我說,他後來托認識的朋友去查當時季旭的審訊過程,折騰了很久都一無所獲。後來才知道,季旭根本沒有進行審訊,他沒有入法庭,也沒有進監獄。
“這件事當時要求不許外傳,可見一定是有什麼意外發生。以季先生當時被指控的罪名,即使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更何況他的行賄案牽涉到很多S城的高官,我們本來以為會引起一場空前的大調動,最後竟無聲無息地平複了下來,沒人再去提起。”
我緊緊捏著這封信,聽完Nicolas的話,一直以來混混噩噩的腦子忽然清明,“……你是說,他逃走了?”
Nicolas看著我,“聽說季先生行賄的名單裏,趙汝權就排在第二位。很多人都見過他們二人出現在同一處,季先生如果被查出來,趙汝權也跑不了,如果他情急之下鋌而走險,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不禁回想起那日在醫院走廊裏趙汝權憤怒的臉,腦中總有一個聲音在說:不可能,他當時的模樣,不可能是想幫季旭離開。這樣明顯的幫助,根本逃不過眾人眼睛。萬一一個沒弄好,逃跑不成反被抓,他的罪名可就不隻是受賄這一項了,這個險冒得太大太大。
可是,這封信又……
Nicolas替我說出來,“不管怎麼說,既然寫了信,就證明季先生還活著。”
是啊,他還活著。也許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托著茶杯,看落日,看霞光,如他自己所說的,忘記從前的一切,開始新的生活。當時的真相究竟是如何,已經不重要,季先生……總是有他的辦法的。
我忍不住仰躺過去,閉上了眼睛。
信紙就貼在胸口,那熟悉的字跡仿佛透過紙背,透過皮膚,透過血液,直達心間。
此生不見,此生不見。
也許這樣,才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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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
我微笑著看向第三輪麵試的主考官,用一串流利的英文開始自我介紹。
考官是個嚴謹刻板的德國人,討厭美式腔,先前幾個名牌大學的研究生都被毫不留情地刁難,就是因為一口美式腔耍得太過,自我介紹時就奠定了敗局。
而我格外幸運,因為有著Nicolas這半個德國人血統的男友,盡管他在美國出生,但由於父親從小的熏陶,導致他說英文時還是免不了德國人的口音語調,而我耳濡目染,竟是一開口就令主考官倍感親切。
自我介紹後他隨便問了我幾個問題,看的出來是頗有好感,在麵試的最後,他收起先前笑容,很嚴肅認真地對我道,“你的本科學曆雖然不錯,卻沒有更多的深造,而且也已經不是應屆畢業生。因此初始薪金不會太高,關於這一點,你有沒有什麼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