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 / 1)

詩中不宜有細注腳。一題既立,流連往複,無非題中情事,何必更注?若雲時事之有關係者,不便直書題中,亦不應明注詩下;且時事之有關係者,目前人所共知,異代史傳可考,又何必注?若尋常情事,無關重輕,而於題有合者,非注不明;既雲於題有合,自應一目了然,又何須注?若雲於題無甚關合,注解正所以補題,此即牽強湊泊之謂也,烏足雲詩?

用事選料,當取諸唐以前,唐以後故典,萬不可不入詩,尤忌以宋、元人詩作典故用。

康熙己卯、庚辰以後,一時作者,古詩多學韓、蘇,近體多學西昆,空疏者則學陸務觀,浸淫濡染,三十年其風不變。究之徒有其貌,古人精神所在,正未嚐窺測及之。然風雅道喪,猶未極也。近有作者,謂《六經》、《史》、《漢》皆糟粕陳言,鄙三唐名家為熟爛習套,別有師傳,另成語句,取宋、元人小說部書世所不流傳者,用為枕中秘寶,采其事實,摭其詞華,遷就勉強以用之,詩成多不可解。令其自為疏說,則皆逐句成文,無一意貫三語者,無一氣貫三語者。乃僴然自以為博奧奇古,此真大道之波旬,萬難醫藥者也。但願天地多生明眼人,不為其所迷惑,使流毒不遠,是厚幸矣。

古人於事之不能已於言者,則托之歌詩;於歌詩不能達吾意者,則喻以古事。於是用事遂有正用、側用、虛用、實用之妙。如子美《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雲:“萬歲持之護天子,得君亂絲為君理。”此側用法也。劉禹錫《葡萄歌》雲:“為君持一鬥,往取涼州牧。”此虛用法也。李頎《送劉十》雲:“聞道謝安掩口笑,知君不免為蒼生。”此實用也。李端《尋太白道士》雲:“出遊居鶴上,避禍入羊中。”此正用也。細心體認,得其一端,已足名家,學之不已,何患不抗行古人耶!

孟東野集不必讀,不可不看。如《列女操》、《塘下行》、《去婦詞》、《贈文應道月》、《贈鄭魴》、《送豆盧策歸別墅》、《遊子吟》、《送韓愈從軍》諸篇,運思刻,取逕窄,用筆別,修詞潔,不一到眼,何由知詩中有如此境界耶?

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者,非奇險怪誕之謂也,或至理名言,或真情實景,應手稱心,得未曾有,便可震驚一世。子美集中,在在皆是,固無論矣。他如王昌齡“奸雄乃得誌”一篇雲:“一人計不用,萬裏空蕭條。”千古而下讀之,覺皇甫酈之論董卓,張曲江之判祿山,李湘之策龐勳,古來恨事,曆曆在目。尋常十字,計關宗社,非驚人語乎?李太白之“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以史中敘事法用之於詩,但覺安祥妥適,非驚人語乎?劉禹錫之“風吹落葉填宮井,火入荒陵化寶衣”,李商隱之“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不過寫景句耳,而生前侈縱,死後荒涼,一一托出,又複光彩動人,非驚人語乎?韋應物之“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高簡妙遠,太音聲希,所謂舍利子是諸法空相,非驚人語乎?若李長吉,必藉瑰辭險語以驚人,此魔道伎倆,正仙佛所不取也。

要之作詩至今日,萬不能出古人範圍,別尋天地。唯有多讀書,鎔煉淘汰於有唐諸家,或情事關會,或景物流連,有所欲言,取精多而用物宏,脫口而出,自成局段,入理入情,可泣可歌也。若舍此而欲入風雅之門,則非吾之所得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