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 / 1)

作詩最忌敷陳多於比興,詠歎少於發揮,是即南北宗所由分也。

詩人體物入微,真能筆通造化。喬知之《長信宮樹》雲:“餘花鳥弄盡,敗葉蟲書遍。”沈佺期《芳樹》雲:“啼鳥弄花疏,遊蜂飲香遍。”偶一歌詠,一則秋氣蕭條,一則春光明媚,即此可悟用字法。

詠物詩不宜多作,用意用筆俱從雕刻尖巧處著想,久之筆仗纖碎,求一二高視闊步之語,昭彰跌宕之文,不可得矣。

詠物題極難,初唐如李巨山多至數百首,但有賦體,絕無比興,癡肥重濁,止增厭惡。惟子美詠物絕佳,如詠鷹詠馬諸作,有寫生家所不到。貞元、大曆諸名家,詠物絕少。唯李君虞《早燕》雲:“梁空繞複息,簷寒窺欲遍”,直是追魂攝魄之訓。餘無所見。元和以後,下逮晚唐,詠物詩極多,縱極巧妙,總不免描眉畫角,小家舉止,不獨求如杜之詠馬詠鷹不可得見,即求如李之《早燕》大方而自然者,亦難之難矣。

白樂天歌行,平鋪直敘而不嫌其拖踏者,氣勝也;張文昌樂府,急管繁弦而不覺其跼蹐者,趣勝也。

古人有一二語獨臻絕勝,不惟後之作者不能仿佛,即其全集中亦不複再見,是蓋一時興會所致,不能強得也。然是皆寫景則然,若言情述事,非苦思不得,果能到思路斷絕處,自有奇語。

人情真至處,最難描寫,然深思研慮,自然得之。如司空文明“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李君虞“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皆人情所時有,不能苦思,遂道不出。陳元孝雲:“詩有兩字訣:曰曲,曰出。”觀此二聯,益知元孝之言不謬。

“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太液滄波遠,長楊高樹秋”,如此寫景,豈晚唐人所得夢見?

高適、李頎不獨七古見長,大段氣體高厚,即今體亦複見骨格堅老,氣韻沉雄。餘最愛李頎一篇雲:“青青蘭艾本殊香,察見泉魚固不祥。濟水至清河自濁,周公大聖接輿狂。千年魑魅逢華表,九日茱萸作佩囊。善惡死生齊一貫,衹應鬥酒任蒼蒼。”眼中胸中何等寬闊,可謂見得到說得出。

作詩以意為主,而句不精煉,妙意不達也;煉句以達為主,而音不合節,雖達非詩也。然則音韻之於詩亦重矣哉!今人不知,誤以高響為音韻,其失之更遠。

音韻之說,消息甚微,雖千言萬語,不能道破,惟熟讀唐人詩,久而自得。

《赴奉先縣五百字》,當時時歌誦,不獨起伏關鍵,意度波瀾,煌煌大篇,可以為法,即其中琢句之工,用字之妙,無一不是規矩,而音韻尤古淡雅正,自然天籟也。

唐詩至元和間,天地精華,盡為發泄,或平,或奇,或高深,或雄直,旗鼓相當,各成壁壘,令讀者心忙意亂,莫之適從。就中惟昌穀集不知其妙處所在,良由餘之性所不近也。

能令百世而下,讀其詩可想其人,無論其詩之發於誠與偽,而其詩已足觀矣。

儲光羲《田家雜詠》雲:“見人乃恭敬,曾不問賢愚。雖若不能言,心中亦難誣。”非浮沉玩世用拙保身之士乎?錢起《罷章陵令山居》第二首雲:“丘壑趣如此,暮年始棲偃。賴遇無心雲,不笑歸來晚”。非備嚐世味甘心泉石之士乎?至韋蘇州、元次山詩,不必考其本末,辨其誠偽,一望而信其為悱然忠厚、淡泊近道之君子也。韓退之、呂溫詩,不必論其時世,究其言行,一望而知其為熱中躁進、好事取為之人也。其不可掩如此。

詩有語意相同而工拙大相遠者,如賈長江“走月逆行雲”,亦可為形容刻劃之至矣。試與韋蘇州“喬木生夏涼,流雲吐華月”較之,真不堪與之作奴。

賀黃公雲:“東坡雲:‘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此言論畫,猶得失參半,論詩則深入三昧。”旨哉斯言,是可與入道者也。

體裁惟七律最難,須五十六字無一牽湊,平近而不庸熟,清老而不俚直,高響而不叫號,排宕而不輕佻,尤忌刪去兩字便可作五言詩讀。欲除諸病,惟熟讀少陵及大曆諸名家,則得之矣。

晚唐自應首推李、杜,義山之沉鬱奇譎,樊川之縱橫傲岸,求之全唐中,亦不多見,而氣體不如大曆諸公者,時代限之也。次則溫飛卿、許丁卯,次則馬虞臣、鄭都官,五律猶有可觀,外此則邾、莒之下矣。

溫飛卿五律甚好;七律惟《蘇武廟》、《五丈原》可與義山、樊川比肩。五七古、排律,則外強中乾耳。

立題最是要緊事,總當以簡為主,所以留詩地也。使作詩義意必先見於題,則一題足矣,何必作詩?然今人之題,動必數行,蓋古人以詩詠題,今人以題合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