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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丹潭水一樣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帶著淺淺嘲弄的笑意,說:“聽見了嗎?色嫫措裏的那對金野鴨飛了。”

她的聲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但在現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桑丹說什麼??野鴨飛了?”

“金野鴨飛了?”

“她說色嫫措的保護神,機村森林的保護神飛走了。”

“天哪!”貧協主席阿金臉上也現出了驚恐的神色。

央金扶住了身子都有些搖晃的母親說,“阿媽,你不應該相信這樣的胡說!”她還對著人群搖晃著她胖胖的,指頭短促的小手,說:“貧下中農不應該相信封建迷信,共青團員們更不應該相信!”

“你是說,機村沒有保護神的嗎?”

“共產黨才是我們的救星!”

“共產黨沒來以前呢?機村的眾生是誰在保護呢?”

央金張口結舌了:“反正不能相信這樣的鬼話!”

大家都要再問桑丹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央金和民兵排長索波這幫年輕人要責問她為什麼在光天化日下宣傳封建迷信?

更多的村民是要責問她,機村人憐憫她收留了她,也不追問她的來曆,而她這個巫婆為何要如此詛咒這個安安靜靜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莊。傳說中,機村過去曾幹旱寒冷,四山光禿禿的一片荒涼。色嫫措裏的水也是一凍到底的巨大冰塊。後來,那對金野鴨出現了,把陽光引來,融化了冰,四山才慢慢溫暖滋潤,森林生長,鳥獸奔走,人群繁衍。現在,她卻膽敢說,那對金野鴨把機村拋棄了。

怒火在人們心中不息地鼓湧,但又能把這麼一個半瘋半傻的女人怎麼辦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帶著悲戚的神情離開了人群。

人們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而且,全村的人都聽到了她哀哀的哭聲,她長聲吆吆地哭著說:“走了,走了,真的走了。”

不知道她哭的是自己的兒子還是機村的守護神。胸膛被正義感充滿的年輕人想把她追回來,但是,從東邊的河口那邊,從公路所來的方向,一片不祥的黑雲已經升騰起來了。

黑雲打著旋,絞動著,翻滾著,擺出一種很凶惡的架勢,向天上升騰。但相對於這晴朗的昊昊長空來講,又不算什麼了。

本來,這種柱狀的黑雲要在夏天才會出現。夏天,這雲帶著地上茂盛草木間氤氳而出的濕氣,上升上升,轟隆隆放著雷聲,放出灼目的蛇狀電閃,上升上升,最後,被高天上的冷風推倒,轟然一聲,山崩一樣倒塌下來,把冰雹向著地上的莊稼傾倒下來。

問題是,現在不是夏天,而這個春天,空氣中飄浮著如此強烈的幹燥塵土的味道,地麵上怎麼可能升起來這樣的雲柱呢?人群騷動一陣,慢慢又安靜下來了。雖然心裏都有著怪怪的感覺,但是,看到那柱黑雲隻在很遙遠的河口那邊翻騰,並沒有像夏天帶來冰雹的黑雲,那麼迅速地攀升到高高的天空,然後群山傾頹一樣一下子崩塌下來,掩住整個晴朗無雲的天空。

裝滿樺木的卡車發出負重的嗚嗚聲開走了,人們回到村子吃完午飯,再懶洋洋地往山坡邊修補柵欄的時候,抬頭看看,那柱黑雲還在那裏。黑雲的底部,還是氣勢洶洶地翻卷而上,但到了上麵,便被高空中的風輕輕地吹散了。晴朗的天空又是那麼廣闊無垠,那黑雲一被風吹散,就什麼都沒有了。水汽充盈的時候,天空的藍很深,很滋潤,但在這個春天裏,天空藍得灰撲撲的,就像眼下這蒙塵的日子,就像這蒙塵日子裏人們蒙塵的臉。

太陽落山時,深重的暮色從東向西蔓延,那柱黑雲便被暮色掩去了,而在西邊,落山的太陽點燃了大片薄薄的晚霞。這樣稀薄而透亮的晚霞,意味著第二天,又是一個無雨的大晴天。

老人們歎氣了,為了地裏渴望雨水的莊稼,為了來年大家的肚皮。這種憂慮讓人們感到從未見過的那柱黑雲包含著某種不祥的東西。望望東邊,夜色深重。

夜幕合上的時候,那柱黑雲就隱身不見了,就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