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站起身來,一手叉著這個年紀說來很粗壯的腰,一隻手抬起來,很利落地在額頭上做了一個擦汗的動作,然後喊:“看,汽車來了!”
人們哄笑起來。因為胖乎乎的央金這個動作像她的很多動作一樣,都是刻意模仿來的。她模仿的對象是報紙上的照片,是電影裏的某個人物,或者宣傳畫上的某種造型。
央金不管這個,不等人們止住笑聲,她已經往公路上飛奔而去了。她的身後,揚起了一股幹燥的塵土。更多的人跟著往山下跑,在這個幹旱的春天裏,揚起了更多的塵土。
往汽車上裝樺木的男人們還記得,那天的樺木扛在肩上輕飄飄的,幹旱使木頭裏的水分差不多都丟失幹淨了。
汽車一來,全村人幾乎都會聚集到那裏。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樣。甚至還有人問司機:“你看到多吉了嗎?”
那個時代的司機派頭比公社幹部還大,所以,這樣的問題他根本懶得回答。
頭發雪白,臉孔紅潤的桑丹也癡癡地站在人群裏。不一樣的是,這時,人們頭上,好像有一股不帶塵土味道的風輕輕地掠過去了。人們都抬了一下頭,卻什麼都沒有看見。天上依然是透著一點點灰的那種藍,風裏依然有著幹燥的塵土的味道。隻有桑丹細細地呻吟一聲,身子軟軟地倒下了。
有人上去掐住她的人中,但她沒有醒來。
還是央金跑到溪邊,含了一大口水,跑回來,噴在她臉上,桑丹才慢慢睜開眼睛,說:“我的格拉死了,我的格拉的靈魂飛走了。”
央金翻翻白眼,把臉朝向天空:“你終於明白過來了。”
桑丹眼睛對著天空骨碌碌地打轉,說:“聽。”
央金說:“桑丹,你終於明白你家格拉走了,你就哭出來吧。”說著,她自己的淚水先自流出來了。這個姑娘跟她的媽媽一樣好出風頭,心地卻不壞,愛憎分明,但又頭腦簡單。她搖晃著桑丹的肩頭,“你要明白過來,你已經明白過來了,你就哭出來吧。”
桑丹堅定地搖著頭,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也沒有流下一滴淚水。然後,她再次側耳傾聽,臉上出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這種神情把央金嚇壞了,她轉過臉去,對她母親阿金說:“你來幫幫我。”
“你能幫她什麼?”
“我想幫她哭出來。”
阿金說:“你們都小看這個人了,誰都不能幫她哭出來。”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著她的目光,說:“桑丹,你說我說得對吧?”桑丹緊盯著她的眼睛裏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陽光暖暖地照著,但阿金感到空氣中飄浮的塵土味都凝結起來了,她隱隱感到了害怕。但這個直性子的女人又因為這害怕而生氣了。新社會了,人民公社了,雖說自己還是過著貧困的日子,但是窮人當家做主,自己當了貧下中農協會的主席,過去的有錢人彎腰駝背,也像過去的窮人一樣窮愁潦倒了。這個神秘的女人據大家推測,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這個地步了,自己幹嗎還要害怕她呢?
於是,她又說:“桑丹,我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問起我來了!告訴你吧,你的格拉,那個可憐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著你遭罪了!”
“是嗎?”桑丹說。
“是嗎?難道不是嗎?”
桑丹漂亮的眼睛裏好像漫上了淚水,要是她的淚水流下來,阿金會把這個可憐的人攬到自己懷裏,真心地安撫她。但這個該死的女人仰起臉來,向著天高雲淡的天空,又在仔細諦聽著什麼。她的嘴唇抖抖索索翕動一陣,卻沒有發出悲痛難抑的哭聲,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個字:
“聽。”
而且,她的口氣裏居然還帶著一點威脅與訓誡的味道。
阿金說:“大家說得沒錯,你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