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長格桑旺堆說:“今天回去,就寫證明,大家簽字,把他保出來吧。”
格桑旺堆又說:“媽的,送保書的時候,可沒有小汽車來接,隻好我自己走著去了。”
有個年輕人開玩笑說:“那你就騎多吉的毛驢去吧。”
結果那個年輕人被他父親狠狠打了一個嘴巴。年輕人在縣裏上農業中學。眼下學校放了假,老師們關起門來學習批判,學生便都回鄉村來參加生產。年輕人梗起脖子,想要反抗,但被更多的眼光壓製住了。風把山坡上的黑色灰燼揚起來,四處拋灑。在這風中,黃昏便悄然降臨了。
天一黑下來,正好觀察山上有無餘火。但一片漆黑中,看不到火星閃爍或飛濺。星星一顆顆跳出天幕,然後,月亮也升上天幕,山峰,山梁,都以閃光的冰雪勾出了美麗的輪廓,甚至深沉在自身暗色中的森林的邊緣,也泛出瑩瑩的藍光。燒荒過後的地方,變得比夜更黑,更暗,就像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中央的無底深淵。
望著這片漆黑無光的地方,這片被火焰猛烈灼烤過的土地,已經在嚴冬之夜完全冷卻下來,不會被風吹起火星,把別的林地也燒成眼下這樣了。於是,人們放心地下山回家。隻等來年,被燒去了雜灌木的牧場上長滿豐美的青草。
多吉已經被押到了公社,派出所長老魏叫人開了手銬,讓他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還叫人端來了一茶缸開水。
老魏歎口氣:“又來了。”
多吉有些抱愧地笑笑:“我要不來,不成材的小樹荒住了牧場,牛羊吃不飽,茶裏沒有奶,糌粑裏沒有油,日子不好過呀!”
“這麼一說,你倒成英雄了。”
多吉笑笑,說:“這樣的事,做了,成不了英雄,不做,大家都要說巫師失職了。”
“那你可以不做這個巫師。”
“這是我的命,我爸爸是巫師,所以我就是巫師。”
“那你兒子也是巫師了。”
“現在,沒人肯嫁巫師,我沒有兒子,以後,牧場再被荒住,就是你們自己操心了。”他還找補了一句後來成為他惡攻證據的狠話,他說:“你們什麼都改造,該不會讓牛羊都改吃樹吧?”就為這句話,在這篇將要描寫的那場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將會讓老魏幹不成公安,而帶給他本人的厄運,更是他當時無法想像的。
這句話剛說完,就有年輕公安厲聲喝道:“反動!”
但老魏沉默半晌,說:“真的,不放這把火就不行嗎?”
多吉倒是很快就接上了嘴:“就像你不逮我不行一樣。”
老魏揮揮手,說:“帶下去,不要讓他凍著了,明天一早送到縣上去。”
多吉說:“我還是多呆一兩天,大隊的保書跟著就會送來,我跟保書一起到縣上吧。”
年輕公安說:“保書送來你就不蹲牢房了?”
“那怎麼可以呢?在牢房裏過年好,有伴。我想,還是跟往常一樣,開春了,下種了,隊裏需要勞力了,我就該回去了。”
老魏歎了口氣:“隻怕今年不是往年了。”
多吉眨眨眼:“冬去春來,年年都是一樣的。”
年輕公安提高了聲音:“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山河一片紅,今年怎麼還是往年!”
多吉搖搖頭:“又是一件我不懂的事情了。”
因為放火燒荒,多吉與老魏他們打交道不是一次兩次了。第一次,他很害怕,第二次,他很委屈,現在,這隻是到時候必須履行的一道例行公事了。當初對他也像現在這年輕人一樣凶狠的老魏倒是對他越來越和氣了。多吉帶人燒荒,是犯了國家的法。法就像過去的經文一樣明明白白把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寫在紙上。但這兩者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一個人的行為有違經書上的律例,什麼報應都要等到來世。而法卻是當即兌現,依犯罪的輕重,或者丟掉性命,或者蹲或長或短的牢房。
機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們祖祖輩輩依傍著的山野與森林,怎麼一夜之間就有了一個叫做國家的主人。當他們提出這個疑問時,上麵回答,你們也是國家的主人,所以你們還是森林與山野的主人。但他們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為了牛羊們可以吃得膘肥體壯,國家卻要把領頭的人帶走。
機村人這些天真而又蒙昧的疑問真還讓上麵為難。所以,每次,他們不得不把多吉帶走,關進牢房,但又在一兩個月,或者兩三個月後,把這個家夥放了出來。
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後不得再放火了。第一次,機村三年沒有放火,結果第四個年頭上,秋天沒有足夠牧草催肥的羊群在春草未起之前,死去了大半。這一年,母牛不產崽,公牛拉不動春耕的犁頭。才又請示公社。公社書記曾在剛解放的機村當過工作隊長。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機村人便在他的默認下放火燒荒。多吉還是隻關了兩個月,但公社書記卻戴上右派的帽子,丟掉了官職。以後,多吉就連村幹部也不請示,自己帶著機村人放火燒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