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荒的滾滾濃煙升上天空,這大火的信號,二十多公裏外的公社所在地都可以看到了。要不了幾個時辰,公安開著警車就會出現在機村,來把多吉捕走。
這個結果,多吉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
眼下,大火正順風向著草坡的上端燃燒,一片灌木叢被火舌舔燃,火焰就轟然一聲高漲起來,像旗幟在強勁的風中強勁地展開。這些幹燥而多脂的灌木叢燒得很快,幾分鍾後,火焰就矮下去,矮下去,貼著空地上的枯草慢慢遊走,終於又攀上另一片灌木叢,燭天的火焰又旗幟一般轟轟有聲高漲起來。人群散開成一線,跟著火線向著山坡頂端推進。用浸濕的杉樹枝把零星的餘燼撲滅,以防晚上風變向後,把火星吹到對麵坡上的森林中間。
多吉一個人還留在峽穀底下,他端坐在那裏,麵前一壺酒已喝去了大半。他沒有醉,但充血的眼睛裏露出了凶巴巴的神情。人們跟著火線向著山梁上的雪線推進,很快,好些地方的火已經燒到雪線,自動熄滅了。正在燃燒的那些地方也非常逼近雪線了。那些跟蹤火頭到了雪線上的人完成了任務陸續返回穀底了。人們回來後,都無聲無息地圍在他的四周。他繼續喝酒,眼裏的神情又變得柔和了。
一場有意燃起的山火終於在太陽快要落山時燃完了。人們都下到穀底來,默默地圍坐在多吉的身邊。多吉喝完了最後一滴酒。他把空壺舉到耳邊搖搖,隻聽見強勁的山風吹著壺口,發出噓噓的哨聲。多吉站起身來。環顧一下圍著他的鄉親,大家看著他,眼裏露出了虔敬而痛惜的神情,連大隊幹部和村裏那些不安分的年輕人都是如此。他滿意地笑了。不管世道如何,總有一個時候,他這個知道辨析風向,能呼喚諸神前來助陣,護佑機村人放火燒荒,燒出一個豐美牧場的巫師,就是機村的王者。
他慢慢站起身來,馬上就有人把他裝著皮襖與毛毯的褡褳放在了毛驢背上,他問:“公安還沒來嗎?”
大家都望望山下,又齊齊地搖頭,說:“沒有!”
“他們總是要來的,我自己去路上迎他們吧”然後,他就拍拍毛驢的屁股,毛驢就和主人一起邁步往山下走去。
人群齊齊地跟在他後麵,走了一段。
多吉停住腳步,把手掌張開在風中,他還扇動寬大的鼻翼嗅了嗅風的味道:“大家留步吧,想我早點回來,就守在山上,等月亮起來再下山回家吧。”然後,他眼裏露出了挑釁的神色,說,“如果要送,就讓索波送我吧。”索波是正在躥紅的年輕人,任村裏的民兵排長也有些時候了,“如果我畏罪逃跑,他可以替政府開槍。當然我不會跑,不然今後牧場荒蕪就沒人頂罪放火了。”
這個家夥狂傲的本性又露出來了,惹得民兵排長索波的臉立即陰沉下來。雖然能夠感覺到陰冷的牢門已經向著他敞開了,但做了一天大王的多吉卻心情不錯,他對冷下臉去的索波說:“小夥子,不要生氣,也是今天這樣的日子才輪著我開開玩笑,我不會跑,我是替你著想,公安來抓我,由你這個民兵排長把我押到他們麵前,不是替你長臉的事情嗎?然後,你把我的毛驢牽回來養著就行了。”
關於多吉當時的表現,村人分成了兩種看法。
一種說,多吉不能因為替牧場恢複生機而獲罪,就如此趾高氣揚。
但更多的觀點是,索波這樣的人,靠共產黨翻身,一年到頭都誌得意滿,就不興多吉這樣的人得意個一天半天。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卻說當下索波就停住腳步,扭歪了臉說:“什麼?!我答應把毛驢給你牽回來就不錯了,還要我給你養著!”
索波話音剛落,人們的埋怨之聲就像低而有力的那種風拂過了森森的樹林:“哦——索波——”
但索波梗起細長的脖子,坐在了地上,仰臉望著天空,一動也不動了。
“哦——”埋怨之聲又如風拂過陰沉的樹林。
多吉知道,自己沉浸在那揮舞令旗,呼喚眾神,引燃火種的神聖情境中太久了。現在,那把激越的火已經燒過,山坡一片烏焦,作為一種罪證赤裸而廣大地呈現在青天白日下,這裏那裏,還冒著一縷縷將斷未斷的青煙。多吉終於明白,雖然放火的程序與目的都是一樣的,在這個新時代裏,這確乎是一種罪過了。
他歎了口氣,從驢背上解下褡褳,扛上自己的肩頭,對著大家躬躬身,獨自向山下走去。
這時,警車閃著警燈,開進了村裏。大家看見走出很遠的多吉,向著正要上山的公安揮手,向他們喊話,說自己會下去投案,就不辛苦他們爬上山來了。幾個公安就倚在吉普車窗邊看著他一步步從山上下來。
多吉走到山下,公安給他戴上手銬,把褡褳裝上車子,就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