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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月末,草甸子進入了一年當中最炫美動人的時刻。花,紅的、黃的、粉的、紫的、白的、藍的,五彩繽紛,呈現給人們一個繁花似錦的童話世界。

大概就是史乃慧幫我栽種的那棵藍色的蔞蒿,開出一年當中最豔麗的那朵花之後,她離開了。她走後便再沒了消息。沒有給我來信,也沒有給她的師傅田鳳彤來信,因此,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她走後的某一天,女工宿舍看樓的大媽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取一樣史乃慧留給我的東西。

我從她的手裏接過了一個紙包,我問她裏麵是什麼?

大媽瞥了我一眼,說你對象給你的東西,我怎麼知道是什麼?

回到宿舍,我將紙包一層層地打開,打到第八層的時候,裏麵是一塊手絹,白色的,真絲的。再把手絹打開,裏麵是一朵被幹製了的蔞蒿花。花被壓得平平的,它的顏色湛藍湛藍的,十分鮮豔,好像比它開在枝頭上時還鮮豔。

史乃慧離開了之後,可以說咱們的故事,咱們關於那架飛機的故事,基本上也就講完了。因為她走後不久,飛機的解析研究工作便完成了。拆解之後的飛機,被送到了北京軍事博物館展出,而聚集在禁區裏的那些科研人員,便也陸陸續續地回到了各自的單位。這其中當然包括數學家、傻子旺財,張德才、物理博士、烏爾真。他們幾個人要走的時候,原本我們準備小聚一下以示惜別,可是我們的班長駱駝祥子從中作梗,有意派我去縣城拉暖氣片,以至於我錯失了與他們告別的機會。這裏還要說明的是,在得知我們班長派我去縣裏拉暖氣片,不能跟數學家等人告別之後,我趕緊跟水暖隊的互助會借了20塊錢,然後把錢,用數學家的一本書,壓在了我宿舍的桌子上,在錢的下麵,我給數學家寫了一張字條,說明這是我上次,為傻子旺財的工作,請大眼燈郭明吃飯跟他借的,請他收下,並且還寫了謝謝您之類的話。可是等我從縣裏回來,見桌子上仍舊放著20塊錢,錢的下麵另附著一張字條,字條是數學家留給我的,他說小金,你還給我的錢我收下了,不過這20塊錢也請你收下,你是一個上進的青年,你喜歡讀書,喜歡寫作,這錢留作你今後買書之用,字條的末尾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雲雲。

禁區的保密車間機走人空了之後,關於飛機的事情,就很少有人再提起了,有關它的小道消息,一時間也就停止了傳播。隻是一天的中午,人們好像是又議論起了它,說它在北京展出,竟然有人看了之後不以為然,說什麼為了這麼個破鐵疙瘩,鬧出那麼多事,又是爆炸又是死人的,值得嗎?那天中午,大家的話題隻有一個,那就是這句話是哪個渾蛋說的?他什麼階級的人?替誰說話?北京有沒有人管他?要是沒人管,你讓他到廠裏來,他要是敢來,甭別的,一人撒一泡尿,就能把他小子給淹死!這次議論結束後,飛機的事情再沒人提起了。

長白山的夏季非常短暫。

美麗的七月過去,隨之而來的便是萬物肅殺的秋天。

大草甸子上的花朵,一束一束地在肆虐的秋風中枯萎了後,在整個廠裏,或許就隻有我的手裏還有一朵藍色的蔞蒿花,依然開著。

我會經常想起1969年的那個六月,想起許許多多跟那架飛機相關的人和事。我會想起史乃慧,想起我師傅和我師娘,想起小郝和小年,想起傻子旺財,張德才和數學家,甚至想起甘肅監獄和劉英棟。而每當我想這些人或事的時候,我都會把那朵蔞蒿花,從夾著它的日記本裏拿出來,看一看,聞一聞,然後再在臉上貼一貼。

八年過後,我找到了女朋友。見第二麵時,她問了我一個問題,你以前有過女朋友嗎?聽後,我就把我和史乃慧的事情如實地跟她說了,並且,我還從日記本裏拿出了那塊手絹和那朵蔞蒿花。

婚後,我和愛人少不了拌嘴、慪氣,甚至吵架,每當這個時候,她便把史乃慧抬出來,說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惦記著她,你根本就沒誠心跟我過。

我忙解釋說,我沒惦記著她,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她便反唇相譏,說,怎麼沒有,她的手絹,還有那朵花,你不是一直精心地保存著呢嗎?

我知道,史乃慧留給我的東西,斷不能再留存了。

我想了許多辦法,如何處理了它們。

扔了?毀了?燒了?我覺得都不行,我都下不了手。

後來,我想出來了一個好辦法。

有一天,我手裏舉著那朵蔞蒿花,在大街上徘徊。我想給它找一個喜歡它的主人,願意收藏它的主人。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姑娘朝我跑了過來,她怯生生地問我:叔叔,您拿的是什麼呀?我蹲下身子告訴她,這是一朵幹花,這花的名字叫蔞蒿。小姑娘就露出了驚異的表情,說這花可真漂亮,叔叔,您能把花送給我嗎?於是,我就用那塊白色的、真絲的手絹把蔞蒿花包好,在鼻子上聞了一下,遞給了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