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容六一眼,青年正注視著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神色;香檳琥珀色的光澤映在那年輕烏黑的眼裏,顯得迷幻又不可測。
這日休息,肖騰特意帶了一家人來馬場。
冬日的馬場,早已已褪去綠色,顯出一片蕭瑟,但恰逢下過一場大雪,四處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無邊無際,有種波瀾壯闊的美。
小孩子們比大人雀躍,腳著馬靴,頭戴護盔,爭先恐後上了馬。連肖紫都騎上一匹英國設特蘭小矮馬,在教練的看護下,有模有樣地小跑起來。
嚴冬裏清新冷冽的空氣,口鼻中呼出的白霧,駿馬的嘶鳴,馬蹄在雪地裏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響。肖騰站在寒風裏,看著他的子女們。
不說肖隱,連肖霖的騎術在同齡人中也已經算得上十分老練了。十五歲的少女很純熟地駕馭馬匹朝他們跑來,身姿挺拔優美,英氣逼人。
氣定神閑地勒住馬,馬背上短發的少女身形看起來猶如一位少年,肖霖說:“我要做一名頂級的騎師!”
肖騰看看容光煥發的二女兒,又看看身邊的容六,
他覺得容六有點悶,才專程想帶他出來走走。畢竟上次容六低落之時,還自己跑來馬場散心了。騎馬的確是個不錯的排解壓力的方式,他想,應該能有點用。
容六近來狀態不好,愛困怕冷,精神也一般,但若問他吧,又總回複說沒什麼,無非因為天冷才犯的懶。
既然他說犯懶,肖騰就不再把他往狠裏使喚,沒什麼事就不叫他去公司,那些操心的事也不讓他摻和了。
姑且把這理解成他少有的憐香惜玉吧。
而不知是真的因為天冷,還是什麼緣故,容六顯得沒什麼興致。沒有以往那種躍躍欲試,隻把半張臉藏在在那蓬軟的毛領裏,充滿了懶洋洋的倦怠。
肖騰看著他,問:“你不舒服嗎?”
容六笑道:“沒有啊。”
麵對他的慵懶,肖騰難得主動地:“要來賽一把嗎?你騎GLORY?”
容六笑笑,道:“不了吧。”
“怎麼?”肖騰有些意外,“你不是對GLORY很有興趣?”
GLORY是各方麵都非常優秀的賽馬,從初次見麵開始,容六就對它表現出了厚顏無恥的死纏爛打,偷著摸著也要騎上一騎,現在有了主人的邀約許可,按理應該求之不得才對。
容六笑一笑,道:“也還好啦。”
肖騰看著他,青年對上他的眼神,就掉轉了視線。
肖騰道:“怎麼,是不敢和我比試?還是怕它把你掀下去?”
容六沒有為他的激將之法所動,懶懶地微笑道:“反正它現在也沒有不讓我騎了。我不需要再證明什麼吧。”
“……”
是的,馴服成功了,也就沒有了初期那種狂熱。
人對烈馬,的確是如此的。
肖騰這晚在臨睡之前,對著鏡子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模樣。
他依舊是高大挺拔英俊的,成熟鋒利,但並無老相。
歲月對他不算薄情。
年少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穩重漠然,少年老成的長相,不似肖玄那般生嫩新鮮的少年氣息,而如今多年過去,他依舊是那副模樣。
但這副皮囊,真的有那樣的吸引力嗎?
或者,對他有興趣的人,也隻是為了馴服呢?
他對容六,容六對他,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對此他心中始終是一團迷霧。而此刻,他透過那迷霧,隱約能見得一點頭緒,但立刻就避開了。
很多事情無法多想,不可深思。
年關將至,公司大廈的一樓大廳裏,招財樹上已掛滿紅包,四處都充滿了春假來臨之前的喜氣洋洋。
保安經理陪同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走過,男人麵色如死灰,步伐拖遝。來往的員工們都停了下來,無聲地觀望這異樣的一幕。
這是公司一個元老級的大陸地區銷售總經理,是肖騰父親當年的得力幹將之一,在這公司經營多年,資曆深,輩分高,誰都記得他平常的走路帶風,笑容可掬,而現在那種意氣風發則蕩然無存。
眾人滿心好奇,但又不敢多言,都隻豎起耳朵,小心看戲。
男人進了肖騰的辦公室裏,過了一陣,便從其中出來,臉色煞白,立刻有幾名保安陪同他,或者說押著他去了辦公室收拾東西,而後請出大門。
這一切發生得非常的迅速,安靜。
目睹這一切的公司上下,一時鴉雀無聲,眾人在極度的震撼,驚疑之間,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目瞪口呆的沉默。
這太突然了,對於並非核心管理層的普羅大眾而言,更是全然的莫名其妙。沒有任何預兆地,這位元老級重臣就被掃地出門,成為這家公司曆史上被無情翻過的一頁。
不用說,那位總經理嫡係的親信們,也是難以自保了。雖然還沒開始大清掃,但心明眼亮的都明白那是遲早的事。
在人人自危的死寂過後,公司裏開始壓抑不了地有了竊竊的討論。
“劉總經理到底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
“不是有公司的郵件通知嗎……”
“那個上麵就是套話,一句有用的都沒有吧。”
“聽說是得罪了董事長?”
“那也不至於做得這麼絕啊……”
總經理一貫作風豪爽,笑臉迎人,在公司上下人緣是相當好的。比起肖騰的冷麵冷心,手段狠辣,人心所向是自然而然,顯而易見的。
“太無情了。”
“是啊,都做了這麼多年了,也沒出過什麼錯……”
“是不是內部權力爭鬥的犧牲品啊?”
“還是……董事長在找理由清算那些老功臣?”
“唉,太有資曆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啊……”
“功高蓋主唄……”
“誰知道呢……”
終於有人小聲說:“哎,算了,別聊了,聊得太多對誰都不好。”
不想被牽連的都明哲保身,在這風尖浪頭上都該奉行沉默是金,而敢於大聲討論的,就是不想幹的,或者自知留不住的了。
肖騰下了樓,往來的員工們見了他都噤若寒蟬,謹慎又別扭地朝他點頭招呼。
他衣冠楚楚,步履從容。公司發生這樣地震般的變動,從他臉上卻完全看不出端倪來。在偷偷看熱鬧的眾人異樣複雜的注視裏,他鎮定自若地抬手看了看表。他約了容六要去和人麵談,差不多到時間了。
迎麵走來一個中年男人,肖騰看了他一眼。
有人跟那人打招呼:“羅總監……”男人麵色陰沉,視若無睹。
羅琛是剛被清理出去的劉總經理的得力手下,也是親外甥。所謂唇亡齒寒,現在他固然還能站在這裏,但誰都猜得到過了幾日情勢會如何。
他和肖騰在這裏碰上,一時氣氛有些微妙,旁人都屏神靜氣,用耳朵和眼角餘光來留意這一幕。
羅琛陰鷙地盯著肖騰,走近過來,肖騰和他四目相對,淡然問:“有什麼事?”
羅琛並不回答,而後突然揚手,狠狠潑了他一臉的液體。
旁邊幾個女職員拉了警報一般尖叫起來。為她們的聲響所驚動,大廳裏頓時亂成一團。
肖騰冷靜下來,立即抹了一把臉,幸而隻是熱茶,不是什麼腐蝕性液體。
羅琛破口大罵:“姓肖的,你這樣,對得起良心嗎?”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記得我舅舅當年怎麼幫你們的嗎?他這大半輩子都給你們肖家了!”
保安過來抓住他,他還在聲嘶力竭地喊:“看看你現在是怎麼對他的!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聲音之大,無人不為之側目。
肖騰漠然地掏出手帕,擦幹自己缺乏表情的臉:“從現在起,你也不再是公司的員工了。”
羅琛電腦賬戶會在最短時間內被封鎖,門卡權限也會被取消,像那剛剛離開的劉罡一樣,掃地出門,不留痕跡。
處理完這短小的意外,肖騰轉過頭,看見容六站在門口。
青年有些遲疑地望著他,道:“你沒事吧?”
“沒事,”肖騰說,“不過我需要要換一套衣服。”領口上的茶水痕跡會令他有些尷尬。
浪費了時間令他很是不悅。
容六突然道:“你何必這樣對他們呢。”
容六有些遲疑:“不論怎麼說也是立下汗馬功勞的吧。就算他犯了錯,看在這麼多年的份上。起碼給他留條活路。免得……其他人心寒,說你閑話。”
肖騰道:“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
容六並不了解,不是笑臉相迎的就是良善之輩。劉罡就是那種人。時間長了,求而不得的貪念會腐蝕一個人,劉罡已經從利齒變成一顆毒牙了,幸而他在被反咬一口之前來得及將其連根拔起。
至於輿論,他從不在意,人對八卦的記憶是很短暫的。浸淫於寫字樓生涯的職場精英們都見多了人來人往,隻要不威脅到自身利益,都會選擇冷眼旁觀。即使現在公司上下議論紛紛,不出幾天大家就會淡忘了這件事。
“仁慈一些不好嗎?”
肖騰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並不需要這個。”
商場如戰場,有誰會對敵人仁慈嗎?他還以為容六懂這個基本的粗淺道理呢。
容六對著他,臉上沒有笑容,那是種他從沒見過的的低沉的嚴肅。青年突然說:“你非得這麼鐵石心腸嗎?”
“……”
他在容六眼中看到了一絲陌生的,接近於嫌惡的神色。
這神色驀然刺痛了他。
肖騰冷漠地回應:“我一直都是這種人,你才知道嗎?”
容六說:“我會幫他請律師。”
一瞬間肖騰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迅速回過神來,知道這真的是容六的發言。
這是容六第一次,明確地站到他對麵來。
肖騰冷冷道:“拭目以待。”
肖騰關上車門,冷酷又粗魯地發動了車子。
這算什麼事?
容六能為了一個根本沒交情的人,而討伐他?
這還是容六嗎?
他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
在被觸了逆鱗的躁怒之餘,又覺得隱隱的痛感。外麵天寒地凍,他心裏像有火在燒著一樣,不是溫暖,而是皮綻肉開的灼痛。
容六很晚才回家,肖騰在書房裏能聽見外麵輕微的,不屬於孩子們的動靜。
他之前並不打算去找容六,現在當然也並沒有在等什麼。容六如果真的要忤逆他,他是絕對不會放下身段讓步的。
有人輕輕叩響了書房那敞開的房門。
肖騰並不回頭。
“對不起,我今天不該說那種話。”
肖騰沒出聲。
“你就當我是胡言亂語吧。”
肖騰有種略微發酸的輕鬆。他心想,這就對了,知錯就對了,但他還是不會這麼輕易原諒頂撞了他的人。
他……
未及多想,又聽得容六說:“我永遠也不該站到你的敵人那一邊去。”
肖騰點點頭,他心裏那塊別扭的皺褶幾乎要被這麼一句話就熨平了:“嗯。”
“就算我並不站在你旁邊。”
“……”
容六告了辭,就去睡覺了。
肖騰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書房裏。他不是很明白容六的意思。
那種怒氣又回來了,甚至以更洶湧的失控之勢,衝得他頭昏腦漲,一團亂麻。
至於嗎?解雇個員工,這事情能有那麼嚴重,以至於到了影響他們兩人交情的地步?
容六果然是養不熟的一匹狼。他想,他再也不會對容六掏心掏肺,推心置腹!所有給予過容六的,他都要惡狠狠地收回來。
次日早晨,肖騰帶著惡劣的心情和疲乏的精神下了樓,卻見得這幾日一直慵懶遲起的容六,竟然已經在大廳呆著了,正衣冠楚楚地用著早餐。
肖騰略微一愣。
這是要主動求和,以彌補昨天失言的意思?
容六抬頭見了他,就微笑道:“對了,我今天得出門一趟,就不去公司了。那個會,你自己去開吧。”
“……行。”
肖騰按捺著一口氣,他本想表現得雲淡風輕,無關痛癢,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是有什麼事?”
“約了個朋友,看個畫展。”
“……”
容六表現得很坦然,平淡,沒有絲毫得罪了他的自覺,更沒有半分要來討好他,將功抵過的意思。
肖騰早飯也沒吃,就出門了。
他胃裏堵得厲害,有什麼東西翻騰的,像要滿到喉嚨口,令他一點食欲也沒有。
相比起容六淡然的若無其事,他那些澎湃的情緒波動就顯得非常愚蠢。
他昨晚失眠到半夜,所憋著的那一股殺氣騰騰的鬥誌,其實並沒有對手。他醞釀的力氣,也根本沒有機會打得出去。
因為容六全然沒有接招的意思。
容六那麼了解他,自然預想得到,也領會得到他所有的憤怒,不滿。
但容六一點都無所謂。
這說明了很多事情。警醒如他,自然不會不明白。
青年這是在無聲地告訴他,要鬥氣的話,他其實並沒有籌碼。
因為他所給過容六的那些,大部分容六從一開始就完全不在乎。
容家的少爺,難道還真的千裏迢迢跑來就為當他的幕僚,討他一點賞識麼?圖什麼,等他分股份給他嗎?
至於另外那一部分,他本來以為容六會在乎。至少容六曾經表現得非常在乎。
然而現實並非如此。
這讓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就像,旗鼓喧天地要開戰了,才發現自己手裏握著的武器僅僅是紙糊的一樣。
肖騰這一天,直到下班回了家,果然也都沒再見著容六。容六和自己的朋友玩樂去了,似乎十分樂不思蜀,一天下來都沒出現在他眼前,也沒給他發過任何消息。
淩晨的時候,肖騰在書房裏隱隱聽得外麵的動靜,令他心跳緊了兩拍——終於是容六回來了。
然而青年的腳步聲徑自去往臥室,而後便是關門的輕微響動。
“……”
容六當然看得到書房透出的亮光,也會知道他還醒著,但顯然容六並不在意。
當然了,他也並非在等容六就是了。
肖騰伸出僵硬的手指,又翻開一本書,他覺得內裏有許多情緒在橫衝直撞,幸而外殼還能維持寒冬一般的冷硬。
這日又是早出晚歸的工作。容六過上自己充實的社交生活,不再陪他去公司了,肖騰就恢複以往的生活節奏,孤狼一樣獨來獨往。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餐時間,隻有容六和肖紫還在桌前。
肖紫應該是學琴回來得太晚,容六在陪著她吃飯,也吃得差不多了,桌上碗碟稀稀拉拉的,多是些殘羹冷炙。這不稀奇,他一貫不要求大家等他,廚房隨意留個飯就行了。
肖紫抱著碗筷努力在扒拉一道貴妃蝦球,容六笑道:“這個別都吃完了,留點給你爸爸啊。”
肖紫小臉圓鼓鼓的:“爸爸喜歡吃這個嗎?”
“當然了,他可喜歡了。”
肖紫抬頭,看見他,就說:“爸爸!”
容六回過頭來,恰逢四目相對,肖騰突然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失速。
青年平淡地打招呼:“回來了?”
“嗯……”
不等他再說什麼,青年已經轉過頭去,給肖紫夾了筷子青菜:“蔬菜要記得吃哦。”
肖騰有點摸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人,青年流露的那一絲關切,和隨即的冷淡,其實都很細小,不值一提,而竟然讓他在短短一分鍾裏,冷不防地就體驗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
他很討厭這種捉摸不定,忽冷忽熱的感覺。
最令他煩惱的是,他居然還很在意那一丁點的關切。
晚飯過後,肖紫也回樓上去等家教老師了,容六在客廳邊玩平板電腦邊看電視,有種年輕人的百無聊賴。
肖騰猶豫了一下,信手拿了本書,抓在手裏走過去,在他附近坐下。
容六專心於自己平板上的遊戲,似乎並未覺察他的靠近。
肖騰咳了一聲,青年略微將頭抬了一抬,不以為意。
肖騰開口了:“今天回來得比較早?”
“是啊,”容六懶懶的,“申奕家裏有事,晚上聚不成了。”
沉默了一下,肖騰又問:“最近比較忙?”
容六道:“還好吧。”
一時又無話。當然了,他倆都知道這話題的無聊,因為真正忙的人是肖騰自己。
這強行開啟話題的做法令肖騰全身上下都不好受,以他的自尊自傲,生來從未做過這種事,他幾時會是多言的那個人呢?
但他覺得有必要跟容六說點什麼,進行一次認真的談話,以打開目前這樣氣氛詭異的僵局。
回想起來他們的關係急轉直下,無非是從劉罡那個事件開始的。他不喜歡解釋。但如果這事情上他的處理令容六對他很有意見,那拿出來談清楚,也未嚐不可。
肖騰斟酌著又開了口:“劉罡那個人,他是有問題的……”
從他記事起,劉罡就已經在父親手下做事了。年少氣盛的劉罡的確是一名得力幹將,和父親之間的淵源也深,他時常記得他們的挑燈夜談,一壺清酒兩人對酌,能喝到夜深風涼。
豪門內的明爭暗鬥波濤洶湧,父親最終能以勝者的姿態脫穎而出,劉罡的功勞是毋庸置疑的。他們那時候對著劉罡恭恭敬敬地一口一個叔叔,劉罡也是相當客氣和氣。
但父親因病去世之後,事情就有點不一樣了。
某一天他突然意識到,劉罡的忠誠其實是給父親的,而不是給他的。效忠父親,和效忠肖家,完全是兩回事。
劉罡至今未婚。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劉罡恨他,或者說恨肖家。
他能覺察得到這種微妙的惡意,盡管不清楚原因。因此他有心壓製劉罡的權限,劉罡自然也比任何人都更靈敏地嗅到他的用意。
他們在暗地裏你來我往的較勁當中,維持了一種表象上的和平。而這搖搖欲墜的平衡終於在他抓住劉罡的反骨的時候崩塌了。
他有一堆鐵板釘釘的證據可以表明劉罡是如何吃裏扒外,如何和對手集團勾結,如何謀劃著給他們裏應外合的致命一擊的。這也是劉罡走得那麼沉默那麼幹脆的原因。
其實這事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知情的幾個董事都表示難以理解劉罡的動機。何至於這把年紀還不消停呢?他自問肖家並沒有多麼虧待過劉罡,父親更沒有,當年他們之間那種摯友般的深厚情誼是有目共睹的。
那麼何以至此呢?那種恨意與反意是從何而來呢?
他也不敢細想深究,隻得歸結為,大概是貪念吧。也隻能這麼對外宣稱了。
但這些要對容六細述的話,未免太過於長而曲折,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說不來這麼多的恩怨糾葛。
因此他隻能盡量詳細地描述了一下劉罡犯下的惡行,而後說:“這些都是有證據的,所以……”
對於他難得的長篇發言,容六乏味地說:“我知道。”
“……”
“這樣的我見得多了,千年道行一朝喪,”容六道,“隻不過,他為肖家做事,有三十幾年了吧,人生最好的時光全給你們了,你,就不能念點舊情嗎?”
“舊情”這兩個字讓肖騰一時為之語塞。劉罡不能在肖氏再呆下去了,撕破那層薄紙之後他們雙方都很清楚這一點。但這其間的說來話長,實在不宜為外人道。
肖騰平靜地說:“不能。”
容六又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繼續低頭玩他的遊戲。
室內恢複了那種夾雜著電視聲響的沉默,肖騰又有了一點點的煩躁,這種沒有任何進步的膠著和僵持,並不是他想要的談話結果。而他顯然並不知道要怎麼正確地主動和容六交談。
安靜了一陣,肖騰說:“其實我小時候,我跟我爸……”
“嗯?”容六漫不經心地,“什麼?我在通關呢。”
肖騰立刻道:“沒什麼。”
他原本有那麼一點點的,想試著向眼前的這個人,講述一些他難以回首的事情。
但隻用了兩秒就放棄了。
因為他知道容六並不想聽。
當一個人對你關上耳朵的時候,也就表示那人的心早已經關上了。
他感覺得到,容六在一點點地,離他而去了。
這晚肖騰又難以成眠了。
差勁的睡眠令他心浮氣躁,心浮氣躁令他更難以入眠,如此惡性循環著,他焦躁得猶如心底起了火一樣。
他睡不著,不是因為容六的態度,而是因為覺察出自己的異樣。
一度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變了,變得些許軟弱,以至於還生出些可恥的多愁善感。但事實上並沒有,他在對著其他人的時候依舊一如既往地果斷決絕,冷酷狠辣。
隻有容六不同。
他竟然想挽回容六。是的,在容六那樣大不敬地忤逆了他,還毫無悔改之意之後,他不僅不索性鏟除,竟然還想著要設法挽留容六。
在麵對容六的時候,他有點不像自己了。好像他體內有一股弱者氣息溜出出來作祟了似的。
這讓他非常的不安,也有了些微的懼意。
然而說到挽留這二字,肖騰並不擅長。
像他這樣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通常隻有他先把別人掃地出門的份。而需要加以爭取的人才,最好的手段無非是金錢。
容六這個人,令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笨拙。
肖騰有些麻木地上完這一天的班,他不會讓私人情緒影響自己的工作。這對他來說並不難,隻要硬起心腸就行了。反正他一貫猶如鋼鐵。
深夜回到家的時候,發現遊戲室裏燈還亮著,是容六在和申奕裏麵下棋聊天。
肖騰從虛掩的門縫裏看見他倆,便想轉身走開,卻聽得申奕說:“肖騰的脾性也真是,一折騰就是大動靜啊,底下那些人現在把他說的跟什麼似的,我要是他,估計得煩死了。”
容六回應:“其實沒什麼,他也不會在意的。過陣子大家就把這事忘了。輿論很快就會過去,每天都有新鮮八卦,誰還能閑著一直操心別人的事呢。”
“……”容六確實非常非常的了解他。
申奕一邊放了個白子上去,一邊說:“其實這事,你怎麼看?”
容六搖搖頭:“我沒怎麼看。他們自己裏頭的事,我隻是個外人。不便評價。”
申奕道:“你這麼說,那也就是這回也對他不讚成嘍?”
容六道:“我隻是覺得他在這事上,太狠心了。有時候我簡直覺得,他是沒有心的。”
申奕說:“我還以為你就喜歡他這一點呢。”
容六笑道:“我看起來那麼像個受虐狂?”
“是有那麼點,哈哈哈。你不就是喜歡厲害角色嘛,能成大事的,又有哪幾個不狠啊?”
“他有時候無情得可怕。你想象不到,”容六又搖了搖頭,這是他第二次搖頭了,“狠勁這東西,有一點,還挺有意思的。但過頭了,就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受得了。”
青年放下一顆黑子,吃掉被圍在期間的白子,而後說:“其實我想,我到時候應該是受不了的。”
肖騰沒有打擾那二人,轉身離開,冷靜地回了自己房間。
他理清楚了這對話裏的含義。容六的冷漠疏遠,是因為不喜歡他那時候表現出來的凶狠無情。
在層層的新鮮好奇被褪去之後,他真實的內裏,終究還是令容六退卻了。
他一直覺得,這世界是倚靠實力說話的,隻要夠強大,就可以博取一切,包括感情。
畢竟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都說明了這一點,誰不是因為他是強者而來呢。
但也許他錯了。
肖騰對著鏡子裏自己冷硬淩厲,顯不出絲毫良善的臉,冷冷地笑了一下。
作為一個惡人,大概他的優點,就在於從不懼於當惡人,也不懼於承認自己是惡人。
肖騰硬起心腸想,也許他是時候把容六趕走了。
住他的家,吃他的飯,還嫌惡他的人。這樣的客人不該被容忍,他不能這樣無原則地突破自己的底限。
但這要如何開口呢?
他自然不怕出言得罪。隻是,僅僅想象親口讓容六離開自己的那一瞬間,居然就有種尖銳刺痛,閃電一般從胸口沁入四肢百骸,無法抑製。
這很不好,這會讓他到時候表現得失態。而失態於他來說,是不能被容許的。
肖騰在這一日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從車庫到主屋的那段路上,他反複在心中模擬排演著那個場景,以免自己開口的時候有失鎮定。
他想象著容六可能有的反應。他自己需要非常非常的冷漠,沉穩,哪怕一絲顫抖,猶豫,都會讓他顯得些許軟弱。而他不可能軟弱。
肖騰踏入大門,幾乎是立刻,他就意識到了一些異樣,於是他環視了一圈,而後高聲問:“容六呢?”
聞聲而來黃媽這回總算有了明確的答案:“大少爺,容六少爺中午收拾行李走了,說是要回去過個年,他交代我跟您說一聲……”
“……”
肖騰吸進去的一口涼氣噎在喉嚨裏,一時出不得,如同他心裏那反複了上百次的演練一樣。
他隻能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片刻之後說:“我知道了。”
比上次好一些,至少容六對黃媽留了個交代,算是打了聲招呼。
但,真的好一些嗎?
容六真的太了解他了。如果容六成為他的敵人,那簡直清楚他所有的軟肋,全然明白要怎樣就輕輕鬆鬆地給他最有力的一擊。
像現在便是。
而他竟然全無還手之力。
容六從開始嫌惡他的那一刻起,就連一點讓他出手的機會都沒給過。
肖騰沒吃晚飯就上了樓,經過容六臥室門口的時候,他在那房門前停了一會兒,而後伸出僵硬的手指慢慢推開門。
和上次不同,屋內整整齊齊幹幹淨淨。
他巡視了一圈,容六這回把屬於自己的東西都帶走了,其他的恢複原樣。
沒有倉促,也算不上不辭而別。
所以容六是確實想清楚了,打算好了的。
容六上一次離開的時候,他曾想過,也許青年會走,是因為負氣,是因為他對他不好。他那時一遍遍地想,如果容六回來,如果他對他好一點,柔軟一點,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然而其實並沒有不同。
肖騰靜默地站了一會兒,方覺出一絲透心的冷意。原來有扇窗戶忘記鎖緊,被吹開了,灌進來的夜風挾著寒氣,令這屋子一時猶如冰穀。
肖騰抬手關上窗,哢噠一聲,隔斷了外麵的夜深如水,天寒地凍。
距容六的離開,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肖騰從失眠,到變得有些厭惡,或者說恐懼睡眠。
因為那是一段他無法控製自己大腦的時間。
在那段時間裏,他反反複複地夢見容六。
人都已經辭別離開了,殘像還要這樣折磨他。這就像是,得過一場病,治愈了還留下不輕的後遺症一樣。
在用高濃度的咖啡努力保持清醒的時候,他疲倦的大腦不受控製地想過很多無意義的事。
他也想過,如果那天對劉罡,不那麼做,或者不那麼說,或者……
也許,容六還是會和以前一樣欣賞他。
但他自己也明白,容六在那段被荷爾蒙給蒙蔽雙眼的時期過後,遲早會意識到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一天遲早都會來。
從兩人相遇開始,他就每天都在想,不知道到底到什麼時候容六會離開他。
而現在,終於不用猜了。
事情從他所討厭的未知變成了可知,終於塵埃落定,理應換得一身輕鬆。
然而肖騰知道現實和輕鬆沒有半點關係,他知道自己非常的痛苦。
雖然他並不想去細究那些原因。
肖騰在撐著傘經過那家電影院門口的時候,不由停下了腳步。
這裏是他曾經來過的。
他竟然還記得那天下著的雨,在這裏等著他的青年。
雖然後者已經不複存在了。
人類是多麼奇怪的生物啊,那麼短暫的時間,竟然足以完成那麼多的改變。
他出神的那麼幾秒裏,突然有人輕輕地,略帶調皮地拍了拍他的肩。
肖騰一震,忙轉過頭去。
他看見一張春花般明媚的笑臉。
“這麼巧,真的是你啊。”
“……”
柳凝笑眯眯地:“我剛一個人看完電影耶,你也是嗎?”
“……不是。”
“那你一個人來逛街嗎?”
“……我來買點東西。”
“年貨嗎?”
“……嗯。”
“哎?年貨的采買都有專人負責吧。”
肖騰有些無奈,但柳凝身上有點他所熟悉的東西,一種讓人很難不順著聊下去的話癆特質。
“給孩子們的。”這一年他終於開始意識到,給孩子們的禮物,作為父親,自己挑選可能會好一些。
“想好買什麼了嗎?你可是有三個女兒的人耶,應該說,你知道她們喜歡什麼嗎?”
肖騰無言以對:“……沒。”他的確不知道。肖隱的禮物還好辦一點,女人這種生物他則無法揣測她們的喜好。
“這樣吧,等下我陪你去挑。”
肖騰確實感覺輕鬆了一些:“謝謝。”
“你也不用太感謝,要報答我的話就一起吃個飯吧。我正愁一個人不好點菜呢。”
“……”
肖騰沒有拒絕,他還是保留著紳士基本的品質,對女性的禮貌。
而且他其實有點懼怕獨自一人,又沒有工作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時間。有別人在場,他那胡思亂想的後遺症會輕一點。
兩人進了家餐廳解決晚餐,柳凝點的菜擺了滿滿一桌子。
“有個男人在就是好啊。”
“??”
“別人會以為這些空盤子都是你吃出來的。”
“……”
柳凝看著他:“你好像心情不好?”
肖騰立刻說:“沒有。”
“隨便吧,反正你都是同一個表情。”
“……”
“說來,你這麼落落寡歡的,是不是被人甩了?”
“…………………………………………”
柳凝很興奮:“說中了?不然你幹嘛一副眼睛要噴火的樣子啊。”
肖騰都無奈了,隻能保持緘默。
柳凝歎了口氣:“唉,看來長得好看的,也不是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你也是,我也是啊。”
肖騰無言以對:“……………………”
“反正都這麼可憐,要不我們湊一對啊?”
“……”肖騰說,“謝了,但我並沒有考慮續弦……”
柳凝翻了個白眼:“我隻是開個玩笑,請你不要這麼認真地拒絕好吧,讓人很沒麵子。”
“……”
“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你應該有另外在意的人吧。”
“淩姨嗎?”肖騰搖搖頭,“沒有。我忘記她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