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容六這回休息了好幾天,病都沒好透。燒是退了,但他依舊有著輕微不斷的咳嗽,飲食不思,精神不振。
肖騰難免有點擔心這狀況,但容六笑說:“沒事,就是我底子弱,沒別的。”
那日的事情,容六沒再提起,他還是笑嘻嘻的,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之前的爭端已若浮雲,在他心中煙消霧散似的。
但肖騰知道並非如此。那即便不再是陰雲,也縮成了一根刺。
因為容六顯然沒有那麼聒噪了,時不時還會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肖騰臨要出門上班了,見容六不知什麼時候已下了樓,正百無聊賴地在大廳沙發裏坐著看報紙,便走過去,問他:“在家呆著會悶嗎?”
“還好啊。”容六笑眯眯的。
他對他還是表現得笑臉相迎, 溫柔友好。
肖騰也不知要如何表達關心,半晌又道:“想出去走走的話跟我說。”
他可以百忙之中撥冗陪他去散個步什麼的。
容六笑道:“我都這麼大人了,可以自己來。”
“哦。”
肖騰突然意識到,雖然他似乎一直是那個穩操勝券的人,但真正掌握他們之間對話節奏的,其實是容六。
容六有心的時候,再無趣的話題,哪怕隻有一個“嗯”字,也能接得下去,滔滔不絕,其樂融融。
容六無意的時候,即使他很想和容六聊點什麼,也真的是無話可說了。
肖騰站了一站,道:“那我去上班了。”
“嗯,路上小心。”
肖騰自然覺察得出青年的略微疏離,也深知其中原因,隻是他依舊有種莫名的信心,認為容六對他到底是有粘性的。
容六都親口說過,自己一開場就輸了。
他和容六之間,從相識之初到現在,都是容六在曲意迎合,做小伏低,他一直是無動於衷,高高在上的那個人。
這當然不合理,也不公平,但肖騰覺得這應該會持續下去,應該要持續下去。
走出大門的時候,肖騰回頭看了一眼。容六正站在窗前,不知望著什麼,透過幾枝剛結出花苞的綠萼梅,青年臉上的笑容顯得散漫又心不在焉。
肖騰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上了車。
到底該怎樣對待容六呢?
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容六於他而言,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在他心頭如今是一團迷亂的霧。
誠然如容六所說的,他“是個很有用的人”
但比僅僅有用,其實又要更多一些。
忙完一天的工作,肖騰疲乏地離開公司。他不習慣沒有容六在身邊的工作時間,就如失去了左右臂膀一樣。
上一次容六病倒的時候他就已經有所體會了,這回感悟更深。
要是容六永遠不生病就好了。
要是容六能永遠都伴於他左右……
回家路上,肖騰不經意地從車窗看見路邊有個攤子在賣冰糖葫蘆。
不是那些草莓蘋果獼猴桃橘子之類五花八門的新型品種,就是非常原始舊式的山楂果而已。
肖騰對此類無聊的小玩意兒全然沒興趣,但容六喜歡得很,而且就喜歡這種簡單傳統樣子的。容六有很多和自己身份完全不符的孩子氣的喜好,很大可能是因為小時候並無法吃得到。
車子已經開過頭了,肖騰想了一想,叫司機在路邊停住,而後自己下車返身回去。
帶著兩串冰糖葫蘆回家,肖騰都想好了隻能允許晚上一串,明天再一串,然而進屋之後,他並沒有看到容六。
麵對質問,家裏人都很是茫然,黃媽說:“容六少爺?上午容六少爺還坐在那喝茶的,我出去買個菜,回來的時候他不在那了,我也沒多心……”
“我也沒留意……”
“容六叔叔又去哪兒了嗎?”
“他沒在樓上睡覺嗎?”
“……”
的確,容六是客人,又不是犯人,自然四處隨意走動,並沒有人會特別留心他的去向。
肖騰迅速上樓,又去了一趟容六的臥室。現場沒有什麼淩亂的痕跡,隻有換下來的家居服隨意丟在椅子上;打開衣櫃,裏麵少了套容六常穿的衣服,有件保暖的外套被拿走了;抽屜裏的證件也不在了。
的確是容六自己離開的。
肖騰立刻撥打了對方的手機,然而響了半天,並沒有被接起。他又撥打了兩次,結果都是一樣。
肖騰第一次有了種不確定,輕微的慌張。
這和容六上次鬧別扭跑去馬場吹風不一樣,太突然,太意外了。
他覺得這不應該,因為那天之後他們並沒有再發生任何衝突,因此可以說,容六的離開不是那麼的符合邏輯,起碼不符合他對容六行為的推斷。
但容六真真切切的就是走了。
這晚肖騰獨自坐在書房裏,入了夜,空氣變得如水一樣冰涼,令皮膚都起了細小的顆粒。他對著翻了許久的書頁,突然聽得輕輕叩擊門板的聲響。
肖騰忙回過頭去,看見自己的小女兒穿著睡裙,抱著她的玩具熊,一副睡到一半醒來的樣子,雙眼朦朧地站在門口。
“爸爸……”
肖騰盡量用和藹的口氣問:“怎麼了?”
“容六叔叔去哪裏了?”
肖騰頓了一刻,說:“……他回家了。”
他讓人去打探過了,容六已經安全回到容家。
既然這樣,那就好了。
肖紫又問:“容六叔叔為什麼突然要回家呢?”
“……可能他家裏有事吧。”
“那他還會再來找我們嗎?”
“……”肖騰道,“這個爸爸不清楚。快回去睡吧。”
他後來又打過幾次電話,都是無人接聽。到最後提示對方已關機。
肖騰就不再撥打那個號碼了。
容六一字未留,連隻言片語的回應也不願意給,但這無聲之中傳遞的信息,該懂的人,自然會懂。
肖騰對此表現得非常的平淡,冷靜。
他想,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容六本來就是肖家的一個客人,更隻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過客。
離開得固然十分突兀,但也是遲早而已,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對吧。
容六離開之後的這段時間,肖騰未免工作繁忙,極度疲憊之餘,他情緒很差,睡眠也不好,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焦躁的,不穩定的狀態,像個隨時會失控暴走的機器一樣。
因為影響到工作效率,百忙之中他抽空去看了醫生,開了點藥,然而吃了並無顯著作用。
不明病理,原因他也不想深究。無非就是一些精神壓力而已,壓力這種東西,他什麼時候沒有過呢。
有時他會想起容六,腦海裏閃過一些場景,一些片段,會冒出一種刺痛的疑問:“到底為什麼?”,但這種念頭通常活不過三秒,就被他迅速掐斷。
有些庸人自擾的事情不能想,一旦想起,就跟點了油地裏的火星一樣,如果不立刻熄滅,就會以無法阻擋之勢烈火燎原。
而他不該為任何已過去的事,已離去的人而動搖,而痛苦。
天氣日益冰涼,冬天是個令人心情陰鬱的,完全不愉快的季節,幸而有許多的節日可以讓生活熱鬧起來。
很快就近了年底,肖騰本人沒什麼感覺,但四周的人都變得喜氣洋洋的,路上也開始張燈結彩,各種各樣輝煌盛大的新年廣告和活動宣傳,不管怎樣都是個歡樂的時節。
當然了,這歡樂和他並無關係,他都沒留神呢,聖誕節就居然已經過了。肖騰是在看見市內最大的購物中心一樓正中那棵碩大無比的聖誕樹的時候,才想起來有這麼一回事的。
而他簡直不記得平安夜是什麼時候來的,又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反正他就是無盡地在工作工作,機器一般運轉,身外的一切他都感受不到。
肖騰站在那樹底下,節日已過,這棵一度打扮得繁華燦爛的冷杉已經失去了它的作用,淪為簡單的待廢棄的一個裝飾品,裝飾也拆得差不多,看起來顯得蕭條了,有些落寞之意。
他突然想起,他和容六來往的時間,連一年都不到,所以他們並未一起度過這個節日。如果容六還在的話,以那愛玩愛熱鬧的個性,應該會……
肖騰沒讓自己繼續往下想,因為那種刺痛的感覺又來了。
他有點意外於自己的不良反應。距離容六的離開,時間不是太長,但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他竟然還是無法釋懷。
他想,大概是因為容六不告而別,沒有起碼的禮數,令這事成為一個不甚愉快的結,自己才如此耿耿於懷吧。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肖騰回過頭,看著麵前的女性。
對方打扮得非常得體,優雅又美麗,笑容溫婉大方,一般男性此刻都該花言巧語了,但肖騰並不知該說什麼來應對,隻說:“不會,沒事。”
這是上次相親的女士。肖騰非但記不住她的臉,還悲劇地連人家的名字也沒想起來。但人家通過張老轉達了對他的再次邀約,他沒有什麼理由刻意推辭。
既然容六都已經走了。
兩人去了樓上餐廳,順理成章地坐下來點餐,對方看了會兒菜單,突然抬頭,用烏溜溜的眼睛盯住他,說:“你是不是壓根沒記住我叫什麼?”
“……”
雖然很失禮,但肖騰完全不擅長,也不願意於哄騙女人,因此隻有默認了。幸好對方並沒有發飆,隻微笑著說:“我就知道。”
“我叫柳凝。”
“哦,我叫肖騰。”
“……這我知道呀。”
“……”
柳凝說:“你怎麼這麼呆萌的呀。”
“………………”
“哎呀,你這麼木,我就不跟你繞彎彎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
“你是不是對我完全沒興趣啊?”
“……”肖騰有點招架不住,他固然是單刀直入的個性,討厭拐彎抹角,但他知道和女性溝通時候是切忌直接,需要含蓄,然而麵前這妹子一上來就把之前羞答答欲語還休的麵具給撕了。
這讓他怎麼回答好呢?
於是他隻能再次選擇陷入了沉默。
柳凝說:“就算不要求什麼一見傾心,好歹也得對我有點印象才合理嘛。我看你剛才,連我的樣子都沒認出來吧?”
“……”肖騰默默地喝了口茶。
“哎,我還是頭一次遇到你這樣的呢,”柳凝歎口氣,埋怨道,“不是我自誇,從小到大,哪個男人不會多看我兩眼啊。本來舅舅說要給我相親,還是個離異帶四孩子的,差點沒把我雷死,心想真是活見鬼了,我又不是做慈善的要普度眾生,至於那麼低嫁嗎。哪知道,居然反而是你對我不滿意。”
肖騰太尷尬了,隻能辯解道:“也談不上不滿意……”
柳凝看穿了他:“是完全沒印象,是吧?”
“……”沒錯。
“到底為什麼呢?我的條件不算差吧,”柳凝說,“難道你不喜歡女人?”
肖騰“噗”地噴了一口茶。
幸而菜很快送上來了,總算可以埋頭吃飯以化解一些尷尬。
動了會兒筷子,肖騰就有點吃不下了,因為對麵的這女人一直在大大方方毫不掩飾地地盯著他看,他一個大男人,竟然被看得全身不自在。
柳凝托著腮,好整以暇地瞧著他:“其實,我覺得你挺有意思的哎。”
“……”
“你很拒人千裏之外。但怎麼說呢,這樣的又會讓人反而想了解你。”
“……”
柳凝笑眯眯地:“可能因為你長得帥吧。”
“……………………………………”
亂七八糟地吃完這頓飯,肖騰就趕緊走了。他覺得再有下一次邀約還是果斷拒絕吧,反正也表明態度了,就沒有再應酬下去的必要。更何況,她給他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種主動,那種豁達,那種隨性,那種笑眯眯的調侃。
他不想再接近這一類人。
新年這日,肖騰帶了一家人去廟裏祈福。他並不信鬼神之說,但代代相傳的習俗是不能免的。不信也不等於不敬,他這種年紀的男人,更不會有輕佻的叛逆之心。
於是肖騰規規矩矩地地請了香,從旁邊的門進入大殿,沿著順序拜佛。
香火的氣息令人覺得安詳肅穆,殿中人頭攢動,但很是安靜,無人喧嘩,眾多前來祈福的香客在虔誠地上香,叩首,低聲念念有詞,或默默祈禱,都像是有許多心願。
肖騰心中平淡空白,沒有任何想法,隻逐個照規矩禮拜,很快就差不多拜完一圈了。
拜完天王殿,大雄寶殿,突然聽得肖隱在背後說:“要許願嗎,爸爸?”
“不了。”
求神顯然不是他會做的事。
而且祈福許願又不能求發財,對他這生意人來說,那就更沒什麼可求了,無非是家宅平安一類,這在頭一柱香就公式化地念過了。
肖隱說:“我許了個願,希望到時能來還願。”
“……”他很想斥責兒子有理想不靠自己奮鬥,竟然寄托於鬼神之力,但在此地又顯然不合適開這個口,隻得無奈地抬頭望了一望。
他看見文殊菩薩悲憫而無聲的臉,心頭突然動了一動。
這位代表大智的菩薩身騎青獅,手持慧劍,獅吼可以震醒沉迷的眾生,金剛利劍可斬斷眾生一切煩惱。
像是有著可以超脫一切,斬斷蠢癡的智慧。
肖騰注視神像了幾秒,而後終於在那慈祥端莊的麵孔之下垂下頭來。
反正沒有人能聽得見他心中言語。
肖騰在心裏快速地倉促地念了幾句,隨即匆匆肅立合掌,轉身走開。
即使除了自己,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還是有點慌張,也不自在。感覺自己像做了什麼丟人的事一樣。
為自己的痛苦而向神明祈求,這太無能,也顯得軟弱了,這不該是他的所作所為。
幸而並沒有任何人知道。
隻除了那尊高大沉默的神像。
冬天的夜晚總是分外漫長,肖騰很煩躁於這一點,即使在開了暖氣的屋裏,他也覺得清冷,周身不適,加上怎麼也盼不到天明,簡直令人煎熬。
好容易睡了,也是不安穩,隻能在淺眠和清醒之中反反複複地折騰,一直到自己精疲力竭,困乏到極點,無可奈何地失去意識為止。
疲憊的深度睡眠過後,肖騰突然醒來,他在困倦中,習慣性想伸手摸鬧鍾看時間,卻覺察到有些異樣。
被子裏比以往來得溫暖。那是來自其他人的身體的溫度。
肖騰忙轉過頭,借著微淡的曙光,他看見依偎於身邊的青年沉睡的臉。
“……”
鎮定如肖騰也驀然吃了一驚,一時間裏動彈不得。足足過了有一分鍾,他才回過神來,他伸出手指,謹慎地,碰觸了一下青年的臉頰。
是實體。並非虛幻。
他看著青年的臉,依舊猶如尚在夢中。
青年感覺到了什麼似的,微微動了動眼皮,眯眼看看他,嘟噥道:“早啊……”
肖騰在那熟悉的聲音裏,找到一點實感,終於開口,問他:“你怎麼進來的?!”
“太久沒見,想你了啊。”
青年的聲音迷迷糊糊的,有一種半夢半醒的誠實。
肖騰又問:“你怎麼回來了?”
青年還是睡眼朦朧:“我辦完事,就來找你嘛。”
肖騰依舊有些不自在,不真實。他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問,但一時間裏不知從何問起。
他像是從冰封地獄,又回到了人間似的。
等等,這也許,還是在做夢呢?
不行,他連在夢裏都不能失態啊。
他又叫了一聲:“容六。”
困得睜不開眼的青年這回動了動,取暖一般抱住他的胳膊。
那是非常真實的體溫,青年的手心有點涼,但胸口是熱的。肖騰隻能深吸一口氣,再呼一口氣,如此反複數次,方能平複。
並不是夢。
他睜著眼,看著沉睡於身側的青年,窗簾裏透進來的淡淡晨光灑在青年眉眼之上,他感覺依舊恍如隔世。
容六這一覺睡到了快中午,才揉著眼睛,嗬欠連天地醒來。
睜眼對上肖騰的臉,容六十分坦蕩地打招呼:“早啊……”
肖騰麵無表情:“已經中午了。”
容六笑嘻嘻的:“是嘛……”
抓一抓頭發,容六又道:“哎,親愛的,你今天沒去上班嗎?”
肖騰皺起眉:“你一直抓著我的胳膊,我怎麼去?”
“……我還以為你會像以往一樣把我踢下床呢。”
“下次我會的。”
容六忙陪笑道:“當然最好還是不要啦,地上那麼冷呢……”
兩人對視了數秒,他發現容六清瘦了一些,那種不太健康的白皙也更明顯了,然而眼睛還是烏黑明亮,在那雪白的臉上,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不待他開口,容六先說:“親愛的,你好像瘦了。”
肖騰猝不及防的,一時有些尷尬。他這兩天並沒有刮胡子,難得的散漫,不修邊幅。
他沒想過再和容六見麵,自己會是這樣一副之前從未被人見到過的,邋遢的模樣。
他本以為容六再也不會出現了。
容六望了他一會兒,突然說:“你不問我去了哪裏嗎?”
“我知道,你回去了。”
“那,不問問為什麼嗎?”
“……”
他想知道,隻是開不了口。
於是肖騰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容六笑了,年輕的臉上有層掩不住的倦色:“我爸病了。”
“不能對外說,”容六笑道,“你知道的,不然會造成恐慌。”
容六的父親老來得子,到這時候年歲已高,但依舊是容家的頂梁柱,主心骨,他如果出什麼事,必然有場不小的動蕩,四方窺伺著的勢力們都會蠢蠢欲動。倘若真的權力更迭,那免不了一番腥風血雨。
容六輕描淡寫,但他能想象的出這段時間風平浪靜之下的激流暗湧。
肖騰想問是什麼病,到了什麼程度,是否嚴重,但又怕時機敏感,這樣探究會犯忌諱。而在他躊躇的時間裏,容六已經接下去道:“我想,我可能再呆一陣子,就要回去了。總在外麵晃著,我也太不孝。”
肖騰心中有許多冷冷熱熱的言語,到頭來隻能化為一個短短的“嗯。”
容六看著他,又笑道:“親愛的,你真是,從來都不關心別人啊。”
“……”
他原本就是鐵石心腸,無情無義的人,因而肖騰並不打算反駁。尤其他記得容六的一走了之,不予理睬。
肖騰去洗漱了一下,仔細刮去了胡子。洗淨泡沫的時候,他對著鏡子看了看,那臉上的神情也不知是喜是怒是哀是恨,百般紛雜,毫不淡定,以至於自己都覺得陌生。
這一天的光陰已經白白被耽誤了一半,他也就索性墮落到底,不去公司了。然而和容六一起呆在家裏,對現在的他而言,又不是那麼自在。
於是肖騰自顧自去了書房,而不等他坐穩,容六就亦步亦趨地跟進來了。
青年抱怨道:“親愛的,你很冷淡啊。”
“……”
“我走了這麼久才回來,你好歹有點表示嘛。”
肖騰突然覺得忍無可忍,冷冷道:“為什麼不接電話?”
容六看著他:“啊?”
“……”
“你打電話給我了?”
“……”
青年展顏笑道:“哎,我走的時候太急了,手機忘記拿。”
“…………………………”
“應該是落在床上哪裏了吧,反正我路上要用的時候沒找著。”
“……”
“本來回到家,應該打電話來跟你講的,但那邊實在有太多東西要處理了,”青年頓了一頓,“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那些事。”
這點肖騰倒是可以想象。忙到焦頭爛額無暇旁顧的狀態,他自己都經曆過無數次。至於家醜,誰願意提呢,何況容六這麼要強的人。
容六又問:“所以,你是打過電話給我了?”
“……”
“打了很多次嗎?”
“……”
容六笑道:“我這就去看看。”
肖騰立刻說:“你敢!”
青年微笑了,他就那麼淺淺地笑著,無聲地望著他。
肖騰突然意識到,容六確實是很好看。過分的那種好看。
籠罩下來的男人的氣息,讓肖騰不知怎麼的,有些繃緊。
青年彎下腰來,親了親他的額頭。柔軟溫熱的觸感讓肖騰一時說不出話。
而後青年讓他坐到鋼琴上。
淩亂的琴聲聽起來也很美妙。
他保持不了平衡。琴聲更讓人混亂無措。
肖騰突然有種害怕的感覺。
頭一次,非常的不確定。
心髒麻痹的,有種類似疼痛的感覺。但他不敢吭聲。
人一旦擁有了,就會害怕失去。
尤其是人心這種善變的東西。
擁有反而使人變得膽怯。
他聽得容六輕聲說:“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
“對我再好一點吧。好不好?”
“……”
這也許算是,青年在朝他伸出手來。
隻是他不知道,也不確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該不該去抓住,以及究竟如何抓得住。
容六回來之後,許多事好像都不同了,原本礙事的變得不礙事了,原本倒黴的變得不倒黴了,運氣順了不少,睡眠也安穩了,更沒那麼多無名火可發了。
肖騰的心情好轉了一些,有種陰霾之中撥開雲霧的明朗之感。他想,這大概是因為,容六的確是他的福將吧。
經過這麼一段陰鬱的日子,他承認,他需要容六這個人,在許多方麵都是。
所以他得提防著容六的真正離開。
肖騰也少有地自我反省了一下,誠然,在過去兩人的相處中,容六得到的待遇是不太公平的。畢竟供求關係決定市場價格嘛,不被需求的時候行情差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
現在呢,情況有點不同了,供求關係發生了變化。容六的行情是看漲的。
可能他確實得對容六再好一點,肖騰這麼想著。
但,什麼才是好一點呢?
總不能給發獎金吧。送禮物?請吃飯?那些常見的套路沒一個能用得上的,畢竟容六什麼也不缺啊。
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冽。這日再次驟然降溫,雖然有氣象預報的提醒,一夜之間外頭就下了雪,相較於前頭過於漫長的夏季來說,還是一下子冷得令人遭不住。
幸而是休息日,懶人們可以窩在家中取暖。
這懶人就包括了肖騰,他覺得自己最近有點墮落,這大好時光居然在客廳對著電視,看著跟商業無關的書籍。
至於旁邊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屋裏開足暖氣還裹著毯子,蠶繭一樣地縮在沙發上,一副要冬眠的模樣。
“好冷啊。”
容六歎息著,縮一縮腦袋,往他身邊又擠了擠。
肖騰說:“冷就加件衣服。”
這人到了冬天就完全失去了英俊瀟灑的資本,隻能穿得跟個賣萌的球似的。
“不用,”容六瑟瑟發抖地說,“借我取個暖唄。”
容六當他是個抱枕,或者暖爐一般,縮成一團貼在他身邊,抱著他的胳膊。
肖騰繼續看他的人物傳記,被人這麼粘著,委實有點看不下去,不過他倒沒一腳把容六蹬開。
看容六的懼寒並不像裝的,肖騰道:“你都穿這麼多了,還冷?”
“嗯哪……”
容六嗜睡的小動物一般地靠著他,而後愈發犯懶,索性膽大包天地把頭枕在他腿上,眯著眼睛,似醒非醒地看電視。
肖騰之下也無心看書了。
窗外能看得見雪後湛藍的天空,這天能把人凍透,窗前的綠萼梅倒是開得愈發好了;電視裏在放紀錄片,解說那渾厚悅耳的聲音自顧自地講述著河流與生命的故事;青年暖洋洋地依偎在於膝上。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正逐漸為困意所侵襲,門突然碰地一下被從外打開了,肖璞領著弟弟妹妹們嘻嘻哈哈地衝進了屋,帶進來一陣冷風。每個人的鼻子凍得紅通通的,但喜笑顏開。
“容六叔叔,來一起玩啊。”
肖騰忙站起身來,容六立刻“撲通”一聲滾落在地:“……”
孩子們還沒反應過來,容六就已爬起身來,若無其事地撣一撣衣服,風度翩翩道:“好呀,玩什麼?”
“來堆雪人啊!”
容六說:“哎?這個我沒玩過,還真不會堆。”
“有什麼關係,肖隱堆的那個還不是醜爆了!”
“好意思說,你那個完全是ET好吧。”
“那是因為我用了兩個大核桃!”
這熱火朝天的討論裏,肖騰正待走開,卻聽得容六問他:“親愛的,要一起來嗎?”
“……”
沒人邀請他,因為知道他根本不參與,也不適合這種幼稚的娛樂。
“一起玩嘛。”
肖騰斷然拒絕:“不了。”
容六又說:“那,看我們玩?”
“……”
“家長監督指導總是要的嘛!”
降雪過後,天空意外地清澈,簡直一碧如洗,拂麵的風裏是非常幹淨清透的氣息,肖騰在梅樹下麵站著不動,看他們堆雪人。
容六生於江南,這樣冰天雪地裏玩耍的機會顯然不多,技術更不純熟,肖騰看著他努力地滾出像樣的雪球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倒塌中試圖完成他的雪人大業。
最後總算弄了個簡直可以參加比醜大賽的雪人,腦袋不夠圓,身體像個倒扣在地上的碗。最糟心的是那張臉,同樣是用樹枝湊出來的五官,不知為何完工以後看起來那麼苦情,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
容六笑嘻嘻地跟他邀功:“這個是你耶。”
“……”
堆完雪人,他們又打起了雪仗,那年紀各不相同的一夥人都玩得極其投入,歡天喜地。肖騰依舊不為所動,那麼筆挺地站著看他們。
一個雪球飛過來,沒能擊中躲閃的容六,卻打在他身上,在他的一絲不苟的外套上炸開成粉齏。
場上歡樂的打鬧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笑聲被一刀切斷了似的,連空氣也凝滯了。
他從肖紫眼裏看到一絲膽怯。
幾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懼怕他,包括他自己的兒女。
肖騰看了她一會兒,彎腰攥了一小把雪,捏緊以後,輕輕扔向她。
雪團打在她肩上,肖紫爆出一串快樂的笑聲,尖叫著跑開了。
肖騰剛轉過身,冷不防一個大雪球迎麵飛來,不偏不斜砸在他臉上。
他這回的樣子太狼狽了,現場又一次萬籟俱寂。
“呃……親愛的,我不是故意的,”容六很是尷尬,“那什麼,我是想從後麵扔的,你剛好轉了頭,就……”
肖騰掛著一頭一臉的雪,麵無表情地看了容六一會兒,未等他說什麼,肖紫先不滿地叫起來:“容六叔叔太壞啦!”
“居然這樣偷襲。”
“真過分。”
一個雪球嗖地飛向容六,不知是誰替他報仇雪恨。
肖騰默默看著他那幾個並不太孝順的兒女這回一擁而上,同仇敵愾地把容六按住。容六勢單力薄,大叫一聲仰天倒在雪地上,慘遭蹂躪。笑鬧的動靜震得樹上的雪都噗噗往下掉。
家裏有四個化骨龍,加上容六這個混世魔王,一度令他頭大如鬥,頭痛欲裂。
肖騰現在竟然覺得挺熱鬧,而且是並不壞的熱鬧。
回頭進了屋子,容六趕緊上樓換衣服,他的領口袖口都進了不少的雪,暖氣一烘,身上未抖淨的雪便化了,略顯狼狽。
容六哀怨道:“畢竟是親生的,我平時對他們多好,我就誤打了你一下,就這麼對我下狠手!”
肖騰說:“這我也沒想到。”
聽他這麼一說,容六失笑:“怎麼會,他們當然護著你了,你是他們的爸爸嘛。”
肖騰平淡地:“也不一定的。”
容六看著他:“你真傻,他們怕你,但更愛你。”頓了一頓,又笑道:“其實我也是。”
肖騰安靜了一刻,思考什麼似的,而後問:“你怕我什麼?”
青年愣了一愣,笑道:“哎呀,我還以為你會假裝聽不見呢。”而後垂下眼瞼,邊整理著外套,邊低聲道:“怕有一天……”
“什麼?”
青年笑了:“沒什麼。到時候再說吧。”
容六有心事,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一點。隻是那微笑可親的麵孔,卻比他冷硬堅實的外殼更能藏匿。
這晚攜容六一起去參加一個酒會,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之間,肖騰突然聽得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在叫他名字。
“肖騰~”
肖騰略微一愣,轉過頭去,這回他總算不至於認不出對方了。
柳凝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對他的稱讚:“從背後看就知道是你!我發現你穿灰色的西裝最好看耶。比上次那套黑色的,還有上上次那套深棕色的,都好看。”
肖騰無言以對:“……”
容六在旁邊笑道:“這位是……”
肖騰隻得公式化地介紹:“這位是柳凝柳小姐,這位是容六。”
兩人客氣地打了招呼,彼此握過手,微笑寒暄了幾句。適逢容六手機響了,他便禮貌地站起身來:“不好意思,我先走開一下。”
容六方一走開,柳凝就壓著嗓子,以八卦的音量對著肖騰驚呼:“他很帥耶!”
“……是嗎。”
“果然是物以類聚的緣故嘛,帥哥都是紮堆的?”
“……”
柳凝笑眯眯地:“不過嘛,雖然他更帥一點,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你這樣的。”
“……………………”不要這樣直接好嗎。
待得柳凝走開,容六也回來了,問道:“剛才那位是……”
“一個朋友。”
容六笑道:“莫非上次相親的那位?”
“是的。”他基本沒有年輕的女性朋友,猜到也不難。
容六看著他,微微一笑:“倒是挺漂亮的。”
肖騰對此沒什麼可心虛的,也就不避不閃:“是的。你也不差。”
容六噗地一下笑出來,一時簡直春光明媚。
過了一刻,終究還是回到這話題上,容六又說:“聽她那些話,你們後來是,又約會了?”
肖騰言簡意賅:“你那時候走了。”
容六笑道:“哦,我懂。”
“我對她沒什麼,跟她也沒什麼。”
“嗯,我知道。”
肖騰覺得這應該算澄清了,畢竟他跟柳凝之間的確沒任何不清不楚,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容六的個性也不至於鑽牛角尖。
他的感情生活素來十分乏味寡淡,無從曖昧,難以動心,和人私下往來,都是平平淡淡,波瀾不驚。
難得有所波動,對象也總是不那麼恰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