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心拉著弟妹,恭恭敬敬地給齊叔公的遺像鞠了三躬。這間草頂北房裏,白天亮著電燈,像在舉行什麼儀式。陳萍和齊雨兄妹,默默地閃在一旁,望著這不像姐妹的同胞姐妹。
“齊叔公!您看見了吧,我們都長大成人啦!”蓮心祝禱幾句,又指著屋裏的單人竹床告訴小妹,“媽媽就睡在這張竹床上……”
愛蓮衝著竹床深深地鞠躬,田蓮也鞠躬。可是蓮心“咕通”一聲跪倒,滿臉流淚,哭號著膝行到床前,雙臂撲打著竹床,又以頭觸床,喊出了壓在心胸十多年的一句話,“媽媽!媽媽呀!爸爸呀!你們害得我好苦哇--!”
大家都被這裂人肺腑的話語震驚了。
從前,漫長的封建社會有一句古話,叫做“父債子還”。可是,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它竟然是“黑幫子女”何蓮心淪為地主兒媳婦的原因啊!然而她現在卻撲打竹床,用頭碰撞竹床,碰出了一條又一條血印子--她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任何人,唯獨狠恨自己死去的父母啊!
大家把蓮心攙扶起來,正在想辦法勸慰幾句,愛蓮卻鼓著眼睛質問大姐了,“你怨媽媽?媽媽怎麼害了你?”
田蓮瞪了她一眼,“小妹,你不懂!”
蓮心撩起衣襟擦去臉上的眼淚,拉了弟、妹,說著:“好啦,活著的人總算都見麵啦!”走到大床邊,當眾解開她的藍布包袱,取出兩個竹筒撲滿,分給弟弟和妹妹一人一個。愛蓮不認識這玩藝兒,拿在手裏細看,原來是上下留著竹節的一截竹筒,頂端鑿了個可以塞進錢去的小條孔。她覺得奇怪,問:“這是什麼?”
“這是大姐給你們攢的錢呀,劈開看看!”
齊英趕緊去拿斧頭。蓮心又問弟弟:“你倆雕花做家具,一月能掙多少錢哪?”
提到雕花家具,齊田蓮立刻顯得信心十足,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這有兩筆賬,光靠我跟英妹子,扣去木料和本錢,一個月能剩八九百元;現在我決心辦個家庭木器廠,招幾個徒弟,雇兩個幫手,買幾件機器--電鋸、電刨、烘幹箱,再蓋幾間平房……那時候,明年吧,一個月就能掙個萬兒八千的!”
“準雇人嗎?”陳萍問。
齊田蓮笑了:“你們大城市裏條條框框多,我們農村呀,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就怕你不敢幹。我們都是憑本領吃飯,怕什麼?”
齊雨也憋不住了:“這些雕花木器,完全可以出口、創彙!我們外貿公司還想在資金和銷路方麵支持一下哩!”
田蓮一拍胸脯:“好!我跟大哥訂合同!”
齊英拿來了斧頭。蓮心寬慰地笑了,指著竹筒撲滿說:“聽了田蓮的話,知道你們都不缺錢花,好哇!可這是大姐十幾年的一片心呀,背著人,從鍋裏碗裏,從孩子的嘴巴裏,一點兒一點兒省出來的……”
田蓮將自己的一個撲滿輕輕劈開。裏麵除了幾張嶄新的毛票之外,全是銀光閃閃的分幣,五分的,兩分的,一分的!
愛蓮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雙手捧著自己的撲滿不讓再劈了,輕輕搖晃著,發出一些“嘩啦啦”的響聲來。
“不劈開數數哇?小時候大姐給你倆分糖塊兒,分花生,明裏說是一般多,可每回都偷著多給小妹幾個……數數吧,這回也是你的多一點兒,還有一張五毛的新票兒哩,大姐不騙你,大姐最疼你!”
愛蓮哭出了聲。
“哭什麼!大姐看得出,如今頂數你的生活好。媽媽要是知道了,也就放心啦!”
說著,蓮心從包袱裏又拿出兩雙黑布鞋來,一雙小的,一雙大的,分給了齊英和田蓮,微笑著解釋道:“這雙是十年前做的,小啦,就留給我的侄兒穿吧!這雙是去年做的,責任田好收成,就買了個塑料底兒,條絨麵兒,來,試試,快試試!”
田蓮順從地穿上了這雙新鞋,嗚咽著說:“真合腳!”蓮心更高興了,彎下腰去仔細看看,捏掛鞋尖空不空,手指頭塞進鞋幫裏試試緊不緊,又抬頭望著弟弟說:“我在夢裏看見你,也是這麼高!掐著手指頭也算得出,你的腳就是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