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3)

到了。齊雨主動背起那個寬大的畫夾在前領路,愛蓮提著她那珍貴的小經理箱走在最後,陳萍夾在中間,一行三人,拉開了幾步距離,走在蓮田的阡陌小道上。

這裏就是蓮花寨了。果然與愛蓮憑借記憶畫出來的圖樣大致相似:一座蔥綠的小山,山坡上是層層梯田,紅白萬點的荷花從山腳一直開到了山頂上!(這最重要的特征,愛蓮卻未能畫出來。她現在邊走邊想,為什麼呢?為什麼偏偏記不得這開上了山頂的荷花呢?一時也得不出答案來。)瞧吧,那田衝、山坳、坪坪壩壩的地方,總共有二三十戶人家,三五戶一坨,散落在山腰,又被茂密的鳳尾竹像院牆般的圈圍著,微風習習,竹影搖曳,這才看得見竹籬掩映的青瓦粉牆,和那嫋嫋炊煙……

李愛蓮簡直是三步一停,五步一歎,被田裏的蓮花迷住了。

“真美呀!陳老師,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您用什麼字眼來形容它?我可隻能動畫筆啦!”

碧玉盤一般的蓮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兒。盛開的荷花,粉紅的花瓣兒,金絲樣的花蕊,噴吐清香。一隻小青蛙,蹲在蓮葉上,見人影移來,急忙“咚”的一聲鑽進水中,激起了幾圈細微的漣漪,又驚跑了荷葉傘下躲陰涼的鯽魚……

李愛蓮再也挪不動步了。她接過齊雨背著的畫夾,拽開拉鎖,取出一隻電鍍的折疊式小馬紮兒,支在田坎上,坐下就畫,並不理人。

齊雨無可奈何地望望陳萍。還是老規矩,別幹擾畫家的興致--陳萍把他拉在了一旁。可是要等多久呢?

幾個背書包放學回家的孩子,路過此地,也不走了。他們是看慣了荷花和青蛙的,這遠不如午飯桌上的臘肉炒鮮筍有味兒,但是卻被李愛蓮的奇裝異服吸引住了。這些孩子,毫不客氣地擠到愛蓮背後,瞧她繪畫,看她身上每一件異物,評頭品足,吵吵嚷嚷。

“外國人!”

“不像,黑頭發,中國人!”

“穿外國褲子!”

“是長沙人吧?嘻嘻,沙腦殼!”

沙腦殼,是農民對長沙人的一種帶貶意的稱呼,後來漸漸演變成對所有他們看不慣的城市人的統稱了。李愛蓮根本聽不懂這山村俚語,毫無反應,也許她全神貫注,什麼也沒聽見。

齊雨趕緊把孩子們拉開,“快回家吃飯去吧!”孩子們認識齊雨,有的叫“叔!”有的叫著“齊主任!”都乖乖地跑開了。

“你是主任?”

“我在這個公社幹過。”

又等了一會兒。也不能老等下去呀!齊雨走到愛蓮身邊,問了聲:“你不先去喝杯茶嗎?”可是愛蓮照舊聽不見。齊雨搖搖頭,隻好招呼陳萍先走,說:“等會兒我再來接她。”

二人沿著上山的羊腸小道,走向半山坡的一叢竹林。幾個農婦,背著竹編的背筐,筐裏裝著紅紅綠綠的點心匣、新暖瓶、花布卷,有的裝著大塊鮮豬肉,幾瓶醬油和白酒,像是趕場(北方叫趕集)歸來路過此地,說說笑笑,由竹叢裏沿著小道轉了出來。

“雕得巧喲,花是香的,鳳凰是活的!”

“你老新屋裏正缺一對鴛鴦櫥櫃噻!”

“定下了,交了二十元定金哩。”

“定得好,多少年也冒(沒)得賣!”

與這些農婦擦肩而過,齊雨聽得真切,笑嘻嘻地說:“家裏生意不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領著陳萍轉進了竹叢。

這是一圈兩丈多高的鳳尾竹圍著的六間農舍:三間老式的草頂房屋是正房,座北朝南;兩間矮小些的是西廂房,牆腳碼著半人高的水泥瓦垛,看來草頂子要換瓦了;另一間是新式樣的紅磚青瓦大窗戶平房,從位置上講屬於東廂房,卻比三間正房還要寬大些,顯示著“後來者居上”的氣派。六間房屋中央,是個缺口的馬蹄形天井,又比天井大得多,或可稱為院子了,青石板鋪地,掃得一塵不染。院子南麵是矮籬笆圍著的半畝菜畦--猶嫌翠竹不綠,更添一片青蔥!

齊雨領著陳萍走向紅磚新房,恰好又有幾個背筐的農民說笑著從屋裏走出來,把他倆在門口堵了一下。陳萍正好利用這點兒時間抬頭看看,隻見門楣上貼著一溜紅紙鬥方字塊,用鬆煙濃墨寫著十個大字。字體蒼勁凝重,力透紙背,深得書法之妙:

齊叔公雕花家具展銷會

陳萍驚問:“這是哪位的題字?”

“我妹夫自己寫的。”

“齊叔公是誰?”

“我父親。”

還想再問,齊雨已客氣地伸手請她進屋了。陳萍剛邁過門檻,室內立刻有一位中年婦女笑嘻嘻地迎了過來,再看,原來是她自己--對麵是一架屏風般的高大穿衣鏡呀!

室內光線充足,亮堂堂的。陳萍立刻被這架紅木鑲嵌、明光閃閃、豎立門前最先歡迎客人的穿衣鏡吸引住了。它的紅木鏡框從上到下全是細刀鏤空的精巧浮雕:底座是盤根錯節的藕鞭;兩側環抱明鏡的豎架是卷心未舒的蓮葉、葉梗、蓮蓬、荷花和花蕾,疏密相間,組成了生氣勃勃的兩根蓮花柱;更可愛的是那明鏡的頂蓋,雲彩朵兒上飛翔著一對鳳凰,羽毛雕刻得極細密,如絲如鱗,體態自然,栩栩如生!

陳萍被這絕妙的手工藝術征服了,迷住了,連身邊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兒,也目不暇接,未肯分神……哎喲,她想了一下,又沒想明白,誰對我說話來著?好象是齊雨在身邊說了兩句,從鏡子裏見他對一個年輕的農婦說了些什麼,那農婦身影兒一晃便跑開了……糟啦,我做了一件非常失禮的事吧?剛才仿佛聽見齊雨叫那個年輕農婦“英妹子”,我應該立刻明白這位“英妹子”就是女主人啊!但我當時並沒有明白過來,沒跟女主人打招呼……等會兒再道歉吧,瞧這對兒鳳凰,能跟象牙雕刻媲美,不,簡直要飛了!哈哈,陳萍也是不顧一切啦,讓自己縱情地沉浸在藝術的享樂之中。

穿衣鏡左側,是一個雕花櫥麵的雙扇水曲柳衣櫃。那圖案別出心裁,竟是個鬥大的蓮蓬,團扇般碩大的荷花,三寸頑童以蓮花瓣作舟,運送鴨蛋大小的蓮子!陳萍望著這情趣盎然的浮雕,忘掉了自己失禮的事兒,“噗哧”笑出聲來……

就在此時,李愛蓮也幹了一件失禮的事。原來是“英妹子”遵照齊雨的吩咐,挾著一根竹扁擔和一把黑布遮陽傘,還捧著茶壺茶碗,順著阡陌小道,匆匆趕到李愛蓮身後。

“你辛苦啦!”

愛蓮卻在專心繪荷,並未理睬。

“英妹子”把傘捆在扁擔上,把扁擔插進田梗邊的硬泥土裏,撐開傘,為愛蓮製造了一小片陰涼,又把茶壺茶碗放在她身邊。

“你請茶!”

愛蓮還是不答腔。“英妹子”可不是當秘書出身的,沒那般好脾氣,心裏罵一句:撞到聾啞婆了!幹脆把茶壺茶碗收回,歪著頭說了句“莫把傘丟了!”一撇嘴,走了。

陳萍正在觀賞靠牆角擺設的一張老式樣雙人新木床。四四方方的床架,懸吊著一頂潔白透明的尼龍蚊帳,床上鋪著印花床單,疊著軟緞繡花麵的薄棉被,還有一對手工刺繡的枕頭。陳萍突然想起來,湘繡也是蜚聲中外的珍品!不過,還是先看家具吧,瞧,這紅木床頭和帳簷,也都是浮雕花飾的哩!

室內還有幾個趕場路過的農民顧客,也在細看這張床,讚歎聲嘖嘖不斷。忽然,另外幾個農民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陳萍立刻轉過身去,隻見他們圍著一件什麼東西在“評頭品足”地議論著。她擠不進去,也看不見。

“讓開點!讓客人參觀!”齊雨拍拍農民的後背說。

被拍了後背的一位老農猛然轉回身來,鼓起眼睛望望齊雨和陳萍,顯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大聲嚷了起來:“讓哪個?你有錢,我就沒錢?這兩隻箱子我買定啦!好多錢嗎?你說話唦,我交現款!”邊嚷邊撩起衣襟,使勁拍打著腰帶上的牛皮錢荷包。

齊雨自知理虧,趕緊陪著笑臉說:“好好,賣給你老!箱子還有哪,這是樣品,大家看,大家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