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上了房門,小杜便嗚嗚咽咽地哭訴起來。
“奶奶,您當奶姑娘的那三十塊光洋,爺爺把它縫到了蕎麥皮枕頭裏,一個也舍不得花呀。以後每個月捎回來的五塊光洋,他老人家也是到處塞,到處藏,埋在水缸底下,砌到鍋台裏,攢呀攢呀,一心盤算著買幾畝田,蓋幾間房……他老人家作夢也是這個心事!”
楊嬤嬤淒然一笑,“什麼他老人家!杜七兒那年才十五,比你現在還矬一頭哩!要是在這北京城裏,十五的孩子懂個屁!可是杜七兒卻當了爹,又當爹又當媽,還知道往水缸底下埋洋錢,唉,也真叫他吃苦了……”
“是,窩頭鹹菜都舍不得吃,一天兩頓兒野菜粥。這都是我姥姥親眼看見的。”
楊嬤嬤眯縫著眼睛回想,似乎自言自語:“水缸……咱家那口大缸是半截子埋在地下的,村裏家家都是這樣臥缸,挑回井水來,往缸裏倒著省勁兒。這水缸在村裏叫地缸。地缸裏存的水,冬暖夏涼,冬天凍不裂缸,夏天喝了不鬧肚子。那時節,誰喝開水呀,家家都是拿瓢舀涼水喝……唔,往地缸底下埋洋錢,也真難為杜七兒啦,他個子矬,沒手勁兒,怎麼抬得動那口大水缸啊……”
“奶奶,那都是從前的事兒啦,我猜爺爺他也不會每個月埋一回……整整攢了六七年,把奶奶您捎回家的光洋總到一堆數了數,呀呀,四百多塊白花花的袁大頭哇!裝了一甕。我爺爺這年也二十多歲啦,就四下裏托人,拜門子,給保甲長送禮錢,買田置地,備磚備瓦,又忙乎了三年,蓋起了五間大瓦房,壘了院牆高門樓,院牆外邊一轉遭兒栽了八十棵榆錢樹,在村東頭還買進了三十六畝水澆地和一眼井……”
楊嬤嬤沉浸在孫兒如數家珍的追述聲中,一絲微笑摻和著苦澀味的慘笑爬上眼角嘴角,這大瓦房、高門樓、榆錢樹、水澆地,不也是她夢寐以求的天堂美景嗎?她娘家楊村就有這麼一戶財主,頓頓兒大米白麵,吃碗鹹菜還要倒半兩香油哩!她怎能不笑?笑得怎能不慘?想必杜七兒父子也吃上了大米白麵,鹹菜碗裏也倒上了半兩香油。可是啊,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從她那兩隻變了形的“口袋奶”裏榨出來的白顏色的血嘛?
她慘笑著。“榆錢樹……八十棵榆錢樹好哇。八十,逢八則發,十全十美,都是最吉利的字眼。榆錢,就是年年溫飽而有餘錢……”
杜逢時可氣哭了。“奶奶!您還笑哩,還說啥吉利呀,餘錢呀……這簡直是災難!您就不算算,我爺爺剛雇了兩個長工,剛種了兩年半莊稼,日本鬼子就打到平穀縣啦!緊接著又來了八路軍,跟鬼子拉大鋸,天天拉,我爺爺呀,白天給維持會交錢,夜裏給八路軍交糧,不到半年又吃上野菜粥啦……一九四二年,平穀縣建黨建政--基本上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四六年,傅作義的騎兵占了平穀,又鬧夥會(地主還鄉團),我爺爺膽子小,跟著八路軍的村幹部往山裏跑,可是人家又說他也是地主!他死活不認賬,不相信自己是地主,更不肯參加夥會跟鄉親們作對,鬧得兩頭不落人。轉過年來,傅作義的隊伍撤啦,夥會也垮啦,平穀縣提前搞土改……奶奶呀,您信不信,土改工作隊給咱家定了個地主成份!硬說咱家這些房子田地是剝削了貧雇農的血汗……”
楊嬤嬤不懂政策,可她也知道地主是吸血鬼、害人精。她爹就給財主家當了大半輩子長工,到頭來還是凍餓而死……可是,我那杜七兒會害人嗎?我那公公也是個扛長活的老實人呀!再說,我那七年奶水換來的瓦房田產怎麼是剝削別人的血汗喲?老天爺呀,倒底是別人吸了我的血,還是我吸了別人的血呢?……她這是頭一次知道丈夫杜七兒當了地主。果然是我害了全家呀!我當了七年奶羊,得到的報應是讓丈夫當上了地主……她想哭,又想笑,可這哭聲笑聲全都咽到了肚子裏……她猛然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兒子,忙問:“那麼,你爸爸呢?”
杜逢時開始苦笑了。“土改那年我爸爸周歲二十一,虛歲二十二,完全合格,也定了個地主分子!”
楊嬤嬤心驚肉跳,她已經能夠想象自己這隻兩條腿的奶羊給丈夫兒子造成了多麼深重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