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2)

就在京郊平穀縣杜七兒老子被劃成地主,掃地出門的同時,北京城裏金府的陳管事也坐臥不安了。他的消息比別人靈通。趁著傅作義部隊騷擾平穀解放區的時機,花錢托人,就把自家的太監妻子、義子和為數不多的細軟悄悄運進了北京城,秘密地租了兩間別墅小洋樓,安頓停當,常來常往,卻不讓金府的人知道半點消息。

前清貴族大都有個通病--不善理財。這些驕奢成性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抽大煙打麻將,捧戲子當票友,講排場擺闊氣,吃香的喝辣的,放風箏踢毽子,逛窯子趕廟會,樣樣精通,唯獨不會理財。正派點的,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行醫教書,寫小說作文章,栽花草養金魚,設計庭院題寫匾額,直到吃齋念佛,辦慈善事業,還是隻會花錢不會理財。他們為啥都有這個敗家子的通病呢?原因倒也簡單:錢糧來得容易。世襲爵位,俸銀祿米,北京城裏至今不是還有個錢糧胡同和祿米倉嗎?按月隻管去領,鐵杆莊稼吃不倒啊!北京城外更有許多旗地、營盤,園林、墳陵、這個“券”、那個“務”,這個“苑”、那個“坊”,這個“寺”、那個“觀”,這個“圈”、那個“池”……名目繁多,數不勝數,也都按年節、按時令向主子交租納銀,還送實物:雞鴨羊兔,鵓鴿鵪鶉,奶酪鹿脯,瓜果梨桃,紅棗栗子,白薯山藥,最不濟的也得送幾把笤帚幾領席,雞毛撣子蕎麥皮(灌枕頭用)哩!

自己不理財,有沒有人替他們理財呢?有。皇宮裏有內務府和太監總管,各個王府都有太監管事。金府裏的陳管事就是此種角色。別處府弟,那些管事們早在一九二四年以前就跑光了。當然不是空著手跑,而是把主子的家財變賣一空,卷款而逃。陳管事不跑,則是認準了金一趟還能行醫,還保得住王府之一隅,還有那誘人的再造金丹。但他也早就開始逃跑了--人在金府管事,正好利用職權和貴族不善理財的弱點,釜底抽薪,把那能抽走的活錢不停地往外抽。抽到哪兒去?此人頗有眼力,頗有一幫朋友,知道共產黨遲早解放北京城,所以幹脆抽到香港去做買賣。

一九四七年,京東一百四十裏的平穀縣都搞土改了,這北京城還能保得幾時!看透了這種時局,陳管事天天挾個小包袱上街去,把府裏的金銀財寶、古玩字畫,每次包走一小點兒,又包回點花生瓜子蜜餞果脯來。如此倒騰了個把月,金府上上下下竟然沒人知曉。

陳管事給金府留下了一個空架子,許多空箱子空櫃子,臨走之前意猶未足,十分遺憾--到了兒還是沒有偷到那製作再造金丹的宮廷秘方。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人生的“安慰品”太監妻子和太監義子說:“我在金府管事幾十年,今天才弄明白,那再造金丹的秘方壓根兒就沒有寫在紙上,而是印在金一趟的腦袋瓜子裏!”

這天,他帶著妻兒和許多有價的和無價的財寶,以及深深的遺憾,逃離了北京城。

陳管事的出逃,在金府上下引起了一片驚慌。十幾名丫頭、小廝、廚子、老媽子等等所謂的下人最先察覺,沒人派活兒了,也沒人給錢去買菜買米,更沒人發給工錢啦……吃了上頓沒下頓兒,好比樹倒猢猻散,每人卷巴一點兒衣物家什,明搶明奪,一哄而去。其次是那位二十一歲的大少爺金大成,剛在北京大學念了兩年書,金一趟夫婦怕他也參加什麼學生運動,鬧學潮遭橫禍,就留在身邊“休學治病”,其實是選定了一位大家閨秀顏寄萍,準備結婚“衝喜”,好把這獨根苗兒的心思拴在府裏。這下子倒好,連飯都吃不上了,還侈談什麼辦喜事哩,金大少爺也像個遊魂似地滿院子亂轉,拎一壺開水灌暖瓶還燙了腳。第三個發愁的是那位不會擠牙膏的金太太,她一連三天沒刷牙啦,隻會漱漱口,可又漱不掉嘴裏抽大煙留下的苦澀味兒,翻箱倒櫃找一遍,空空如也,連那大煙膏子也被陳管事偷光了。唉!幸虧炕頭上的煙盤子裏還殘留著半酒盅,罷罷罷,我雖然今生今世沒學會擠牙膏,總還會用銀簪子挑大煙膏吧,雖然兩種膏子一白一黑,總還都是膏子吧,總還都可以往嘴裏抹吧……她悄悄地把紫緞子旗袍紅緞子鞋穿整齊了,端端正正地躺在炕上,隻可惜那朝珠首飾也被偷了,沒能戴在頭上,帶不走啦,帶不走啦……又一個無能的滿族冤魂鑽出了她的軀殼,得到了理所當然的超脫,回首鳥瞰金瓦紫牆的故宮禁城,無所謂留戀,也無所謂悲傷,便輕輕地隨風飄去。